蔣亞妮/哀人的意識

崔舜華《外婆燒著的時候,我》書影。(圖/印刻提供)
崔舜華《外婆燒著的時候,我》書影。(圖/印刻提供)

推薦書:崔舜華《外婆燒著的時候,我》(印刻出版)

崔舜華的書寫總讓人思考──她寫的是散文嗎?或是一場語言的自焚,雖然她的字並非是燃著的。讀她的詩文,總能感受到她能從無中生字的魔幻之筆,筆觸似花,冷豔得引人顫抖,像用解剖刀寫詩,以千萬針成文。《外婆燒著的時候,我》是一部燃燒中的文本,焚去亡者的身體,同時也燒進自身、燒進思想。燃燒的不只是疾病與愛,還有「意識」本身,思考本來就是人類無法逃離的清醒。

書中寫著:「語言之外衍生更多問題的語言,我被那大量的語言岔枝刺得渾身出血──TRAUMA──繁衍過度的創傷,每回重述便又深深地創出一道道撕裂傷。」這樣的句子,不只是表述疼痛,痛被深化,超出了被所愛背叛、被身體出賣、與至親訣離……顯現出思考本身已然完備(卻非所願)的疼痛,在寫與讀中意識到這一切是因為身而為人的自己──無法停止思考。

擁有記憶的「人」,是宇宙所有藝術的一種原神,畢竟人與動物的區別,最終在於自我意識,這也像是貫穿全書的潛流。崔舜華筆下的貓、外婆、母親與自己,構成一個巨大而疊影的生命系譜。貓活在純然的慾望裡,沒有罪感;外婆的老去則讓意識逐漸模糊,回到近乎動物的呼吸與反射;而她──那個坐在病院候診室、四十歲被迫當回社畜,自嘲為「哀傷之哀」的「I(哀)人」──正是最痛苦的存在,因為她清楚自己的退化與燃燒、清楚這份清楚永遠不會停止。

「被背叛過一次,以及被背棄過100次,有什麼不一樣?第99次呢?第101次呢?」她總是在書中發問,叩問萬物的在與不在,這樣的提問便是人類的在場證明,因動物不數,動物不問。唯有人類,為了理解疼痛,甚至發配疼痛編號。那是一種意識的折磨,也是一種求生的秩序,崔舜華在數字之間冷靜地崩潰,讓思考成為情感的一種異形態。

她書寫外婆的老化:「婆婆失禁、婆婆喘痰、婆婆失眠,她身上長了奇怪的疹子,像是這仄小而嘈雜的家族的詛咒與護佑。」亦書寫少年們眼中的自己,變老與衰老、年輕與更年輕,崔舜華不逃避衰敗,因為那正是意識的邊界。人如何在意識消失前仍保有尊嚴?或許才是面對「外婆燒著的時候」最深的凝視。

《外婆燒著的時候,我》不是一本單純的家族書寫,也不僅是自剖式的告白,它是一場關於意識的煉火實驗。崔舜華引語言與疼痛為燃燒的引子,一切思考的痕跡於是得以在火裡顯影。如她所說,文字能「映照出我們的陰影、缺口與光輝時刻」,那「光」正來自燃燒的清醒──意識自身的亮度。崔舜華以她的寫作,持續問著那個古老的存在問題:當人知道自己在痛時,人仍是人嗎?或是已成為一種被意識反噬的生物?文學沒有答案。

只是讓文字燃燒到極致,照出灰燼微光,以光證明我們仍活著,即使是活在自我意識的痛裡,仍不肯成為人外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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