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乃方／吃書人

女兒八個月大開始吃書。

幾天前，我買了一本《風來了》的繪本，想跟她解釋一下為什麼住在新竹的我們，晚上都會聽到風穿過走廊的聲音？那些鬼叫都是風來。還沒講完，封面已經被咬了一角。我到處在地上找紙屑，怎麼也沒找到。接著她放了一個屁。

一聲紙屁。吃紙的屁又跟吃粥的屁有什麼聲響上的不同嗎？沒有。完全是我虛榮（想紙屁有沒有聽起來比較高級），於是我才腦補紙屁的聲音。

放完屁的女兒在榻榻米上，四肢著地，手撐著，雙腿向後退，有幾秒鐘，我想著自己養的是不是蠹蟲？所以每次書拿給她，幾秒鐘後書才會缺了一角。她邊爬邊尖叫。現在是尖叫期，她尖叫起來像隻貓。到底她是什麼動物呢？一隻長得像小人類的貓蟲。

平時我常在「童里繪本洋行」網購童書，難得來台北，到實體店晃了晃。我推著嬰兒車進門後，問店員哪本書最好吃？店員指了一本韓國藝術家Suzy Lee的書，店員翻了一頁雪景，說，仔細看，雪花在紙板上的挖洞其實是被蟲咬。這本書有視覺上的雙關。

我喜歡這樣的雙關，像女兒此時的身體。八個月在地球的人身，她是人也是蟲，人與獸的邊界，在語言缺席時，變得十分恍惚。她本能地吃書，用身體和書的對話

最好吃的還是女兒最喜歡的「獨角獸布書」。作為甜點再適合也不過。好吃是因為，布書似乎就是設計來吃的。含下去，書變得扁扁黏黏，像麥芽糖，又不沾牙。

封面是柔軟的粉色棉布，兩根獸角被縫製在書的上緣，珠光緞的立體布料，光線下，獸角正微微閃爍。小貓蟲把獸角抵著牙齦繞圈，一邊咯咯笑，好癢好搔，好像在說，人獸一體的感覺原來是這樣。布與布之間夾著響紙，那是有點像是糖果紙，會發出「沙沙」聲的無毒塑膠片。它能模仿胎兒在子宮內聽到的羊水白噪音。我捏著膨膨的獸角，它的觸感給予手指彈性的回饋。布書翻一翻，側邊有緞帶可以拉，底下還有蓬鬆的白色毛線團可以扯，那是獨角獸的尾巴。我放進嘴裡。

中秋連假，我們一家三口一起去住北投的日式旅館，榻榻米被單上放了兩個紙鶴。立體的菱錐形軀幹，左右各一翼，前端為細頸與尖喙，後方為向上收束的尾羽。溫潤的白色和紙摺成的紙鶴，如鳥羽蓬鬆時，在太陽下看見透光的絲絨。還沒長牙的女兒，緩緩地用牙齦含紙鶴的翅膀。紙開始糊掉。

我也一起含。手抄和紙吃起來微粗糙，好乾，亮亮的油墨含好久才化。我吞了一下口水。和紙的味道很中性，我滿喜歡。喜歡吃紙，是喜歡一種植物纖維碰到舌頭時溶解的感受。好像真實咀嚼了紙上的油墨。此時紙上的字，變得有些模糊，字不再是字，而像是字看太久了，似乎過了好幾千年，有一種原始奇異的、看著外星來的陌生文字體感。這讓我回到大人感知，再用眼睛閱讀時，又有不同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