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育律/大人的東京
從人潮洶湧的成田機場突圍,踏上京成線特快車。掏出手機,時鐘自動自發向前跳轉一個時區。
大家都知道,スカイライナー(Skyliner)更快,但是那種速度不適合我們。你的班機剛降落鄰近市區的羽田機場,我們狡黠地演算交通,如果你搭京急線進城,我們會在都營淺草線某一站不期而遇;若你心血來潮改坐單軌電車看一看臨海風景,我們必定能在東京鐵塔前的大馬路上指認彼此。
──嗨,真巧。
──噢,原來你也在這裡。
──有看到櫻花嗎?
──染井吉野櫻散得差不多了,但是八重櫻正爛漫。
──這樣呀,這樣很好。
我們佇足街邊的飲料販賣機,塞入千元鈔票,按鈕,寶特瓶咚咚落下。大部分機型已經能用電子支付了,硬幣找零的喀啦聲卻是心底無可取代的悅耳共鳴。
我們逛超市。各提各的購物籃,背對背出發,扮演最近調職上京的舊識,路過熟食區,那麼巧看上同一款半價品。我們久別重逢,我們不使用丁寧語。
──あっ、すごい偶然!(啊,真是太巧了!)
──うん、久しぶり!(嗯,好久不見!)
我們欣賞冰箱裡晶瑩剔透的塑膠盒,研究標籤紙上的文字。喜歡假名輕巧錯落在漢字之間,意義與意義的空檔總是記得呼吸。買一盒唐揚雞、一份炒麵、一對生春捲、一大碗莫札瑞拉沙拉、兩罐沒有喝過的綠茶。
再拿一包草莓。結帳。
──レジ袋はいりますか?(需要購買塑膠袋嗎?)
──はい、お願いします。(好,麻煩你了。)
拐進巷弄裡的ローソン(LAWSON),買兩片要用湯匙挖著吃的プレミアムロールケーキ(PREMIUM ROLL CAKE)。
原味與期間限定口味各一。結帳。
──レジ袋はいりますか?(需要購買塑膠袋嗎?)
──いいえ、大丈夫です。(不用,沒關係。)
我們各自回覆訊息,運用房間不同角落創作獨自旅行的場景。打開電視,聆聽令和五年初春的熱門話題:北韓、花粉症、口罩解禁。
我們掏出小螢幕複習《ラブ.シャッフル》(Love Shuffle),沿途撿拾野島伸司鋪排的伏筆。年輕的吉高由里子和松田翔太始終看不膩,缺乏生命熱情的少女抱著熊貓布偶出現在機場,對著下定決心遠赴戰地的攝影師說:「我注定死於自殺,因此所有子彈都會避開我。只要讓我待在你身邊,你就不會死。」
給彼此半天時間打扮,我們去銀座約會。我們在夏野欣賞筷子,五角、七角或八角都好看。我們在松屋和三越的地下街瀏覽小包裝的常溫甜品,看看而已,不急著買。
我們沿表參道外圍兜繞,稍稍深入裏原宿的肌理。我們都有點好奇「裏原宿」一詞劃定的疆界,但是我們淨把時間浪費在討論城市與生活的表裏,沒有閒工夫上網解題。我們不求甚解,無論身在何處。
表是工作與家庭生活中的角色,裏是角色以外的自己。我們妄下定義。表是台北,裏是東京。
造訪華達琉美術館,潮流店般的外觀,意外認真的當代藝術收藏,反差帶來的樂趣輕易取悅我們。我們欣賞杜安.麥可斯的經典作品。比如俊美的天使從窗戶飛進寂寞的房,一陣美好的纏綿之後遺失翅膀,淪為普通的男人。比如擦身而過的兩人在不同時間點上回頭,差了那麼幾秒,只能各自收穫一襲凝滯的背影、分岔的時間線與揮之不去的失落。
我們鑽進歐拉夫.尼可萊的小帳篷。1999年的東京,對藝術家而言是「世界上最安全、最乾淨的都市,同時也是完美控制得最徹底、最整齊劃一的地方」,他在上野公園拍攝彷彿被世界遺忘的村落,躡手躡腳而毫不膽怯地揭開城市縫隙。我們卸除行走的鞋,在滿室落葉般的照片上躺平,兩人恰好填滿一間帳篷。
我們有限地交談,探討更多可以不求甚解的問題。比如分屬不同生活圈的兩人,從哪一方的表白開始向彼此靠近?比如,什麼是夫妻?我們大大方方接受坂元裕二在《カルテット》(《四重奏》)給的答案。表白是小孩子才會做的事,大人需要誘惑。所謂夫妻,是可以分開的家人。
勇敢釋放媚俗的自己,我們去東京大神宮。投一百圓抽籤,事先說好了,是吉是凶都不帶走。問一個問題關於感情,小吉,籤詩描述一片雪地,發生過的種種終將被大雪掩蓋,卻仍舊看得到那一條淡淡的影跡。我們留意神宮地址寫著富士見,此處是東京都內二十幾個富士見坂其中之一,也是一個徒留其名的富士見。城市高樓林立,早已望不到富士。
我們去晴空塔,但是不登塔。我們搭電梯上九樓參觀郵政博物館。我們關心異國城市的生活樣貌,享受以「你知道嗎……」開啟話題,挑眉、瞪眼、張嘴,用綜藝節目裡那種拉長尾音的「嘿──」回應。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討論書信時代。
如果一生真的只夠愛一個人,我們沒有機會相遇。
我們霸占賣店一角,貪得無饜地買下三十幾張精巧有趣的老郵票。
我們不逛晴空街道。我們散步行人不多的四目通,從押上走去錦糸町。日本的地址書寫格式直接區劃土地,寫在二級行政區後面先是町名,然後是細分的丁目、番地與番號,不開車的我們根本無需理會路名。
我們不必撙節記憶空間,我們的時間都是多出來的。我們錯過唐吉軻德與松本清,我們走進招牌毫不醒目的古著店,盡情揮霍。
我們去現代美術館。迪奧特展人多,我們對話名和晃平的鹿,我們在藝術獎特展的放映室坐很久很久。我們逛清澄白河,不排藍瓶咖啡,但是要稍微繞一點路去拍個外觀,以示尊重。下著小雨的日子我們重複收傘與開傘動作,造訪一間又一間選品店。我們的目光尤其落在那些並不日常的日常小物,想像一種不存在的生活,想像肩並肩對著鏡子刷牙有多可愛,想像吃一頓甜膩的飯有多緩慢,緩慢得足以讓夜空的畫布染上洗不去的糖漿色。
我們匆匆經過六本木。森美術館正在換展,我們驟失登上六本木之丘的理由。紛雜的異國語言在霓虹色街道上流動,不安於室的空氣奔跑在易燃的夜色,看樣子,山坡底下也不適合我們。
消磨多餘的體力我們不找酒精,我們擁抱公園裡格外危險的遊具。玩夠了無拘無束的鞦韆與又快又長的滑梯,我們轉動紅黃相間的地球號,鑽入自轉的球,一起暈眩。我們傻乎乎地笑。
我們不進澀谷。看夠了忠犬八公和巨大十字路口,那裡人多,認識我們的人也多。我們不去新開張的渋谷スクランブルスクエア(SHIBUYA SCRAMBLE SQUARE),打卡景點與高空展望台我們沒有興趣。我們去等等力。我們在澀谷轉乘東急線,不逛聲名鵲起的代官山和櫻色落盡的中目黑,擅闖傳聞中的富人區世田谷,我們有自信拿出匹配的氣勢和餘裕。
穿過靜謐的住宅區,沿窄橋旁邊的階梯向下就是等等力溪谷,都市景觀消失,直教人以為進入了《風之谷》的寓言世界。躲避巨眼大蟲的追捕,墜落到流沙之下九死一生,發現一片僅存的淨土,縱使整顆星球都被腐海覆蓋,卻有這麼一塊不需要配戴面罩也能自在呼吸的地方。
溪聲與綠意那麼原始,我們不害臊地接吻。
不去自由之丘,我們沒有甜牙齒。
不去吉祥寺和井之頭公園,我們不需要複習《ラスト.フレンズ》(Last Friends),我們自作主張在所有地方誦讀主題曲‘Prisoner of Love’,模仿宇多田光的腔調,貿然作出結論。
──退屈な毎日が急に輝きだした、あなたが現れたあの日から。孤独でも辛くても平気だと思えた。(索然無趣的日子突然閃耀起來,從你出現的那一天起,儘管孤獨痛苦也覺得毫不在乎。)
──人知れず辛い道を選ぶ私を応援してくれるあなただけを、友と呼ぶ。(選擇了無人理解的坎坷道路,只把一直為我加油的你稱作朋友。)
我們去豪德寺看貓,滿坑滿谷的貓。招福貓舉右手,招財貓舉左手。我們像朋友一樣為彼此拍照。所謂朋友,是可以互相誘惑的家人。
我們逆著通勤方向,慢慢搖回市中心。我們坐在富岡八幡宮的石階上休息,觀看來來往往的上班族從下方經過。他們背負夕陽,步履匆匆奔赴下一場困獸之鬥;他們停頓,放下公事包,向著我們的方向鞠躬;他們與我們擦身而過,心事重重地走到神明面前傾訴許久。
我們各自許願。
──欸,你剛才許什麼願?
──世界和平囉。
少來。又不是流星,而且何苦洩漏年紀。
──那你呢?
──世界和平啊,跟你一樣。
照例投一百圓抽籤,綁在同一條繩上,留一個結。
回到觀賞行人的地點,進行我們喜歡的遊戲:鎖定一個迎面走來的信徒,觀察衣著、神情與姿態,編寫他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比如衣著乾淨整潔的他恨透了這副模樣,他想念過去的自己,以及那間滿是霉味的舊倉庫,那裡的他無須顧慮顏料會不會濺灑在襯衫上;比如妝容乾淨有型的她收到一封喜帖,來自擁有一對柔軟嘴唇的女孩,女孩渴望一份簡單的祝福,她不確定自己能夠平靜地給出去。
比如西裝筆挺的他輕易地完成了所有人對他的期望,這輩子卻不曾滿意過自己;比如打扮優雅得體的她擁有美好婚姻,以及婚姻所能給予她的一切,但是每年一到櫻花季卻不由得懷疑起了當年的決定。
──等等,你的角色設定是不是都差不多?
──你的設定才千篇一律吧!
可能原本就沒有太多不同。我們與他們沒有太多不同,台北與東京沒有太多不同。
趕在百貨公司打烊之前,我們回銀座採買伴手禮。假期的最後一晚,雙手留給滿載而歸的紙袋與波瀾不驚的人際關係,我們不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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