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樹/「謝謝你還記得我」──小憶齊邦媛老師和《幼獅文藝》
2023年初看到《幼獅文藝》即將收攤的消息,有過衝動想寫點什麼,回憶一下。在貧困的大學年代得到過它的幫助,頗值一記,卻因疲憊還是什麼的,很快就擱下了。去年齊邦媛教授過世,想寫點什麼,因為身體狀況不佳,以致興致索然。
而今工作已放下,倒可以寫點什麼。
早上爬上多塵土、蜂泥、壁虎屎,貓尿味瀰漫且鬱悶的閣樓,翻看多年來收到的信,卻沒找著齊老師的信。即便有也非常有限,依稀記得她勉勵我多寫南投地方題材之類的,但可能我記錯了,2014年之前她即便有給過我覆信,也可能混在雜七雜八的資料堆裡,一時難以尋覓。
目前最容易找到的就是下面這封,就夾在《巨流河》裡:
2014年我和幾個朋友共同編輯出版了《我們留台那些年》,向不同世代的旅台人徵稿,以匯聚五十年來咱留台人的共同記憶。想到她一向對大馬僑生友善,即寄了本到養生村給她。老人家很容氣,很快就給我回了本《巨流河》(十萬冊紀念版,這書簡體版據說賣逾百萬冊),兩份短箋就夾在裡頭,第一份是張有打字機浮雕的白色小卡片,從「錦樹教授」的稱謂也可清楚看出我們之間的生疏,「謝謝你還記得我」更不用說。九十歲了,字體依然工整有力。
另一紙較長,稱謂也改變了,拉近了些(中國公文傳統的套語:賢棣),顯然是讀了我收在書裡頭、發表在副刊時題作〈馬華文學無風帶〉的文章,引發些許感觸:
錦樹賢棣:
讀著你在書中「無風帶」一文,帶我回到一九八八年,我退休前那幾年與台大的大馬青年文學社的一些交往。很難忘記看到你優秀的得獎文章,竟然是散文,詩,小說(?)三種首獎。從此近三十年我都很留意讀你的文章,以一個老朋友的心情而欣喜。文學的愛好與才能是天生的,沒有辦法。可以加深,可以精深,但需有些心性。大馬的僑生按比例,在台灣文學占的分量很高。
我來到這似青燈古佛意境的山巒已十年了。做了自己一生想做的事、能做的事。有時仍掛念家國的處境,台灣文學未來的問題,記得當年的關懷。
令齊老師印象深刻的文學獎是由大馬旅台總會主辦的「大馬旅台文學獎」,齊老師應該是小說組的決審委員之一。那不過是個校園文學獎,以全台的大馬留學生為對象,我是因為窮才參加的;得的首獎是兩個而不是三個,小說和散文,詩只得佳作,都是些不成熟的習作。1988-2014共二十六年,所以說「近三十年」。從這回函的語氣來看,我頗懷疑我這些年可能都沒給她寄過書,所以才會有那句「謝謝你還記得我」。翻找一下書架,她的《一生中的一天》、《霧漸漸散的時候:台灣文學五十年》都有題贈送我,前者題「錦樹教授惠存 齊邦媛寄贈 二○○四年十二月 台北」,後者題「錦樹文友惠存 齊邦媛寄贈 一九九九年元月」。老人家很客氣,《千年之淚》(2015)印象中也有送我,只是一時找不到。也忘了有沒有寫張卡片去致謝,多半也沒有。也許因此2009年的初版《巨流河》就沒送我了(書出版時我當然即買了一本)。我可能早已把齊老師給忘了,即便她持續給我贈書。一直到《我們留台那些年》出版,因為寫〈馬華文學無風帶〉而回到1990前後那段青蒼歲月,才又想起齊老師?
年輕時兩大報根本不敢投,高不可攀啊,《幼獅文藝》幾乎就是唯一的出路了。
我研究室有個小紙箱專門存放《幼獅文藝》(及若干早年的筆記),是那種精巧的25k的版本。我最早發表在上頭的作品,記得就是齊老師提到的那個文學獎的得獎作,複查後發現不是,那些作品被投到別處去了。
檢手邊書,略述如下:438期(1990/6)「大馬文學獎得獎作品聯展」應是第七屆了,我的作品是〈學院之樹〉,散文佳作。441期(1990/9)小說〈撤退〉、〈M的失蹤〉,443期(1990/11),444期(1990/12)極短篇六則,446期(1991/2)散文〈光和影和一些殘象〉,448期(1991/4)〈掌中五章〉,450期(1991/6)詩〈河之逝〉,451期(1991/7)小說〈最快樂的事〉。452期(1991/8)「台大文學獎」專輯,我的小說〈少女病〉是次獎得獎作品。456期(1991/12)極短篇〈白鷺鷥〉被標記為散文。458期(1992/2)小說〈蒲堂新柳〉。462期(1992/6)極短篇〈葫蘆花.女屍〉。有的作品《幼獅》還安排了學者點評,最常登場的是任教於師大英語系的同鄉前輩陳慧樺教授(註)。彼時很多旅台作者的作品都同時投寄大馬報刊或《蕉風》,那時大馬華文報還有兩大副刊。
最後一篇應是490期(1994/1)的〈死在南方──郁達夫的死後〉,那時《幼獅文藝》已改版成16開,我也將把全幅心力投入碩論的寫作。離開淡江後,就沒再投《幼獅》了。一直到二十六年後的2021年,丁名慶邀我和剛出了第一本小說集的同鄉晚輩鄧觀傑紙上對談(812期八月號),及同年十月號為故人之女許頤蘅的小說習作寫的簡評。一個大循環。我自己也從「幼獅」變成衰病而疲憊的「老獅」。
發表比較頻密的是1990下旬迄1991整年,也即是大四至延畢那階段,是我最貧困的一段日子,除了寒暑假打零工之外,也藉著寫點稿子掙點錢,運氣好一點,就領個文學獎。和《幼獅文藝》的關係是旅台文學獎建立的,應是其中一位評審推薦的。彼時的《幼獅文藝》的總編輯是何寄澎教授,台大中文系的老師,他偶也應邀擔任文學獎散文組評審。執編是陳祖彥女士,稿子主要就是寄給她。那些年在《幼獅文藝》上發表習作的還有廖宏強、林幸謙、鍾怡雯等,那是各自在文學獎上尋找自信的年代,他們都沒我那麼依賴《幼獅文藝》。稿費雖不多,卻不無小補。那時,很多作品都是「擠」出來的,彼時也充分的意識到,每個月都要「擠」出作品也是相當困難的。靈感也有其潮汐。
這份刊物的自我介紹是這樣的:「《幼獅文藝》於1954年創刊,堪稱是國內歷史最悠久的文學雜誌,是一份專為青年學子量身訂做的文學藝術入門雜誌,亦為青年朋友通往作家的一把梯子。」那幾年,很多同代旅台文青都在各高不可攀上的文學獎上大有斬獲,文章也漸漸出現在大報副刊,尤以林幸謙、鍾怡雯及陳大為為然。
1993年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我的〈落雨的小鎮〉獲得甄選獎(即第二名),齊老師是決審之一。如果查閱彼時的評審紀錄,可以發現齊老師其實沒有為作品提出什麼辯護,似乎純粹就是投票支持而已。次年六月我的第一本小說《夢與豬與黎明》出版(其中有四篇曾刊於《幼獅文藝》),齊老師寫了鼓勵的書評,目前網頁「台灣大學圖書館齊邦媛教授手稿」上可以輕易查到〈第三世界的豐沛〉(1994/6)清晰的手稿,她是這麼概括那部小說的:
在這本小說集中所寫的全是生長的故鄉事,全然是夢境中的還鄉之旅。他使用的中文,嫻熟、豐沛且流淌了詭奇奧祕的魅力。每一篇都是追尋的故事。……隱綴在莽林間的小鎮,野村,廢屋,居住其間的小鎮人物。在思鄉的作者筆下皆夢中朦朧之魂顯現,在許多描寫腐朽、惡臭、猙獰醜惡的章節裡,仍然讀得出一種懷念。……
「夢境中的還鄉之旅」、「追尋的故事」確是我小說的基調之一,而且延續了三十多年。只是箇中的「背景」依然在迷霧中,那還得一磚一瓦的讓它浮露。在檢索前,其實我早已忘了齊老師的書評寫什麼,記得的倒是那篇略顯惡意的〈失「膠」的馬華文學〉,但也僅僅記得那篇名。
齊老師對「僑生」的愛護,顯然是整個世代「外省」流亡者的民族主義情懷,這在書評的第一句話就提到了,2014年給我的信再度強調了這一點。確實,以人數比例而論,每年幾千人的留台生,在數十年裡就創造出足以和本土馬華文學分庭抗禮的一支文學,也幾乎重塑了馬華文學,可以算是個奇蹟了。至於對「台灣文學」的貢獻如何,就得看你如何定義台灣文學了。
在讀《巨流河》之前,對齊老師沒什麼了解。其實我對當年台大那些老師都所知有限(除非偶然讀到紀念文集之類的),都無緣親近。很多是流離的一代,或者戰後第一代台籍菁英,應該都頗有故事的;有的加減寫了一點,有的用舊詩表述,但「行使緘默權」的總是居多。如果不是給戒嚴年代長期的言禁嚇壞了,可能就因為,教書的生活終歸是單調的,久了漸覺無話可說。
《夢與豬與黎明》有寄給齊老師嗎?多半還是沒有,因為出版社寄了。多年以後遇到客氣的學生輩,出版社寄了,還會另行寄上一本,客客氣氣的親筆題贈。大馬同鄉晚輩和當年的我一樣,很多都不懂這些細緻的禮數。即便經由出版社,或親自找我為他們的書寫了序,普遍也只會讓出版社寄上公關書。
幾番辛苦翻找,終於找到了記憶中的那張卡片,原來那是老人家2007年收到《焚燒》後的回覆:「謝謝你寄給我你簽名的新書。二十年前在台大讀你作品情景仍然記得。」最後一段話是這樣的:「我始終認為寫作已可超越文字的時候,題材更是重要。埔里重建,在藝術上當有可寫之處。」她期許我積極的回應九二一後埔里的「此時此地的現實」,看來,我們對小說題材的看法大相逕庭。那之前之後,我的小說都朝著她期待的相反方向走去了。可能就再也沒給她寄書了,一直到七年後的2014。
●註:陳慧樺(1942-2024),本名陳鵬翔,詩人、學者,第一代留台人,「比較文學的中國學派」重要成員之一,長期執教師大英語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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