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森堯/大宗教裁判官及其他──讀《卡拉馬助夫兄弟們》(4-3)

阿萊沙(前)與伊凡,《卡拉馬助夫兄弟們》1960年於莫斯科藝術劇院演出劇照。(圖/取自維基)
阿萊沙(前)與伊凡,《卡拉馬助夫兄弟們》1960年於莫斯科藝術劇院演出劇照。(圖/取自維基)

▋大宗教裁判官傳聞

那麼,什麼是大宗教裁判官傳聞?其意義到底為何?有關這篇傳聞的論證,不外是我們作家以寓言方式去表達他對天主教的厭惡情緒,我無法同意佛洛依德所說,有那麼了不起。

有關杜思妥也夫斯基所創造的這篇寓言,其大意是說:十六世紀,西班牙的塞維爾地區,有一天大宗教裁判官率眾在人山人海的大廣場上焚燒幾百個邪教異端,耶穌基督突然從天上下凡顯靈,並且當眾展現神蹟,使一個瞎者復明,同時使一位已躺在棺中的小女孩復活過來,卻被大宗教裁判官下令當場逮捕入獄。晚上,他來到獄中對耶穌說:「你為什麼到這裡來擾亂我們呢?你沒有權力在你以前說過的話語上面再添加什麼……我可以把你當作最邪惡的異端加以逮捕,並把你送上火刑,你知道嗎?」

這裡牽涉一千多年來整個基督教會的複雜演變,同時暴露了基督教本身和代表其權力機構的教會,兩者之間的矛盾和衝突:耶穌基督代表基督教,卻不能見容於代表教會及其最高權力的大宗教裁判官。在宗教裁判制度盛行的中世紀年代,大宗教裁判官代表權力至高無上的教會,其權力甚至高過封建君主手上的國家權力。權力讓人腐化,說來一點都不假,一千多年來西方基督教會的演變歷史正是一部人類沉淪墮落的歷史,宗教改革和宗教戰爭可以說是這之間代表反對羅馬教廷的兩股反動勢力。

杜思妥也夫斯基信仰希臘東正教,崇拜耶穌基督,不齒羅馬天主教廷的一切作為,我認為大宗教裁判官傳聞的寓言,不過是他厭惡天主教的一種情緒宣洩罷了,並不如佛洛依德和其他一些名家,如巴赫汀所說那麼了不起,根本上和歐洲一些新教教徒厭惡天主教的姿態,並沒什麼差別。對整篇故事而言,除了暗諷天主教的無神論傾向,並以此對比凸顯曹西瑪長老虔誠信仰基督和上帝之外,我實在看不出這篇大宗教裁判官有什麼特別重大的意義。

中世紀時代的基督教會背離耶穌時代的基督教原始精神已經很遠,他們業已形成為一個專制跋扈的權力集團。他們給予人們麵包,卻要同時沒收他們的自由;他們提供給人們一切世俗的需求,然後要求他們百依百順,不可有自由精神發展的追求。顯然基督教在教會手中已經淪為極權專制的工具,他們規定所有人都必須遵守他們所設定的法規,他們甚至否定耶穌,貶抑上帝,教會成為無神論的溫床,不依順者一律火刑伺候。然而,他們卻要比無神論者矛盾,既要宣揚上帝的真理,卻又要貶抑祂的權威。

大宗教裁判官最後對耶穌說道:「你比其他任何人更該上火刑,不信我明天就讓你處火刑,你會看到,在我一聲令下,群眾會爭著上前給你添加柴火。」大宗教裁判官當然沒這麼做,最後還是把耶穌給放了,因為他心中比誰都清楚自己的矛盾所在,他手上的權力和一切榮華富貴,全都是耶穌所賜。

伊凡在此長篇大論要攻擊的並不是基督教本身,而是代表基督教的權力機構──教會以及惡名昭彰的大宗教裁判官。杜思妥也夫斯基的意思很明顯,在他看來,真正破壞基督的教訓的,其實正是天主教會的神學體系。整個天主教會的發展歷史,除了不停的權力鬥爭,就是不斷破壞人類在精神上的自由發展,而實際上基督的真正本質乃是崇尚精神自由的,因此我們作家看來還是心向伏爾泰在啟蒙運動的時代裡所提倡的「自然宗教」:這是一種心的宗教,無所謂教義,亦無嚴格繁瑣的禮拜儀式,信仰成為安慰人生命的主要泉源,是一種既無奇蹟亦無權威的信仰,完全和迷信脫鉤,簡單講,就是廢除教會的組織。但恕我直言,這已不是宗教,除了無神論信仰之外,其他什麼都不是,事實上,無神論也是神學裡很重要的一支。

杜思妥也夫斯基從西伯利亞受刑回來以後,變得很沒骨氣,頻頻向沙皇政權猛拋媚眼:尊崇東正教,擁護親斯拉夫主義,反歐化和無神論,崇尚民粹主義(口口聲聲俄羅斯是這地球上最偉大民族),這些都是他從西伯利亞回來之後所寫作品的主軸,更是晚年作品的核心主題。他甚至把《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一書題獻給當時還是王儲的亞歷山大三世,可惜這位未來的沙皇完全不知道我們大作家在寫些什麼,同時也不知道他自己將成為俄羅斯帝國羅曼諾夫王朝的最後第二個沙皇,一切榮華富貴至此將完全終結,無神論的共產主義將統御一切,繁華落盡,一切化為烏有。這也是托爾斯泰晚年作品中,尤其以《復活》一書為最,所要宣揚的生命真理:放棄私有財產,劫富濟貧。難怪後來列寧會說,托爾斯泰是最落實的共產主義先知,杜思妥也夫斯基是共產主義的最直接先鋒。

無神論的創造者伊凡,他至終只能算是理論的創造者,卻從來不是實踐者。這套理論的出發點是:如果上帝不存在,則一切皆可被允許(包括殺掉父親)。從這個觀點看,無神論無異於倫理道德上的無政府主義,成為各種違反倫理道德之罪行的溫床,這恰恰又是伊凡自己父兄(父親老卡拉馬助夫和兄長米卡)一生淫亂生活的真實寫照。無神論在伊凡而言始終只是理論而已,但他的父兄卻是實踐者,他另外再教導和唆使私生子弟弟去行兇殺父,使他成為真正的無神論執行者。老大米卡因為和父親爭奪一個女人,且又有金錢上的糾葛,心中老想著把父親幹掉:「這樣的廢物留在世間何用﹖」老么默認了老大的企圖,老二伊凡老是一天到晚以無神論觀念煽動私生子弟弟一定要讓父親從地面上消失,因為他無惡不作,惡貫滿盈──因此,我們可以這樣說,四個兄弟一起合力把父親給殺了。

老么阿萊莎雖然只是旁觀者,卻從頭到尾默認兄長欲弒父的企圖和行為,而毫無阻擋之意,從佛洛依德「精神分析」觀點看,我們難以擔保阿萊莎不是「伊底帕斯情結」的化身。他很小時候母親就死了,但就他童年記憶所及,他愛戀母親至深,這不也說明了他的潛意識裡頭,時時刻刻都想殺父親?佛洛依德如是說。

                     

▋偵探和犯罪小說的先驅

一般論者在談到西方偵探推理小說的起源時,大多以愛倫坡的短篇作品為主,然後是柯南.道爾《福爾摩斯探案》和阿嘉莎.克莉絲蒂《尼羅河謀殺案》,卻鮮少有人談到《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在這方面出色的先驅成就,還有令人讚不絕口的犯罪小說《罪與罰》,光這兩本作品中的通俗情節的巧妙運作,杜思妥也夫斯基早就已經有資格躋身當代最偉大通俗作家的行列,何況他還有文體和小說寫作技巧方面的精采展現,以及人生哲學的論辯。

誠然,父親被兒子謀殺這件事情及其後續發展過程,可以說是全書在通俗情節發展敘述上的高潮點,也是這本小說在偵探推理風格上至為引人入勝的地方。父親是被哪一個兒子謀害的呢?為什麼要殺害父親呢?從小說的情節鋪敘路線和外在描寫看,甚至從兇案現場的布局看,箭頭一致指向兄弟中的老大米卡一角,他涉嫌重大,和父親之間的爭執和糾紛最嚴重,牽涉了財務和女人的問題,並多次對外揚言要殺掉父親,且他還出現在命案現場,手握兇器,渾身是血。從許多角度看,他肯定是兇手不會錯,警方如此認為,我們讀者也如此認為。

然而,就在刑案開庭前,整個案情卻急轉直下──卡拉馬助夫家的私生子兄弟司米爾加可夫,也是老卡拉馬助夫多年來的貼身僕人,在案子開庭審理前夕,對伊凡坦承他才是真正殺父兇手,隨後卻又懸梁自盡,真相空口無憑,死無對證。一切又回到最初始源頭,米卡還是第一號嫌疑犯,沒有人能證明他不是兇手,他未來的命運只能寄望於法庭的公正審理和判決。

正式開庭那天,法庭上綿長的辯論過程既精采又生動,筆調十分活潑自然,兼具幽默有趣,冗長但不乏味,詳實但不囉嗦。我看過美國電視影集《洛城法網》中的許多法庭辯論場面,恐怕都及不上這裡的精采好看。

殺父的天倫慘劇畢竟是一樁非比尋常的重大刑事案件,特別是其中還牽涉到情殺內容,父子為爭奪同一女人引發殺機,自然格外引人矚目和好奇。根據作者以第一人稱的觀點從旁描述,這樁案子當時在俄羅斯著實轟動了一陣子,從案子發生到開庭審理的兩個月期間,幾乎每天報紙都不厭其煩的大篇幅報導,有的報紙寫到沒東西可寫,就拐彎抹角且加油添醋大肆報導當事人的個人特性。比如說,他們會把焦點集中在情殺部分,強調引起兒子對父親引發殺機的女人如何妖豔美麗、如何萬種風情等等。

這一渲染果真立即引起群眾的極度興趣和強烈關切:男人們迫切想看看這位「致命的女人」到底長什麼樣子,是否真如報紙所渲染,讓男人無法自我控制的那種典型俄羅斯美女?女人們更興奮,差不多快要沸騰了,她們逐漸對兇案的男主角米卡產生「憐憫的同情」和「神祕的好感」,每天談論他談個不停,因為根據各方報導,他不但長得帥,還擁有一雙「令女人無法抗拒的迷人眼神」。她們都期盼他可以減刑或甚至獲判無罪,因為他實在是太有陽剛勇氣啦,一個男人為愛殺掉父親,這可不是一般泛泛之輩的俄羅斯男人啊!

另外,有的報紙的報導委實寫到沒東西可寫,就把箭頭轉向兇嫌的其他兄弟身上。比如有一家報紙寫說才剛成年的最小兄弟阿萊莎看到哥哥殺了父親之後,驚嚇過度,躲進了修道院,就此看破一切,決定削髮出家為僧,以此了結殘生。但另一家報紙所寫卻完全不一樣,不但否決上述報導,更編出一篇莫名其妙的離譜故事,它說阿萊莎躲進修道院不是因為受到驚嚇,而是脅迫曹西瑪長老拿出修道院金庫鑰匙,掏空金庫裡銀子,兩人一起捲款逃之夭夭,遠走高飛。更離譜的報導是,那位引起父子相殺的「致命的女人」在修道院突然產下一子,卻堅持不肯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

開庭那天,據小說敘述者親眼所見的第一手轉述,整個法院人山人海,擠得水洩不通,大家爭著要看命案的男女主角。等到那位叫作格魯申卡的「致命的女人」被傳喚進場時,許多婦女一看到她,都忍不住不約而同發出一聲「啊」的叫聲,大失所望。她們幾乎一致露出極大訝異:「何以父子兩人會對一個極普通的,甚至完全不美麗的俄羅斯下等女市民,迷戀到如此程度!」(關於這一段請參閱耿濟之先生精采的中文翻譯)。在此之前,許多家庭裡的夫妻還因為對這樁案件之當事人,比如殺父嫌犯米卡或招來殺機的女人,抱持不同觀點而引發許多無謂的激烈爭吵。這樁刑案在當時如何引人矚目,進而影響人們的生活,由此可見一斑。

在小說長達一百頁上下的尾聲過程中,漫長卻充滿趣味性的法庭審理過程裡,除了審訊兇嫌和傳喚與案情有關的重要證人之外,檢察官和辯護律師之間針鋒相對的激烈辯論,無疑更是這個尾端過程極扣人心弦的一個高潮點。檢察官和辯護律師在法庭審理的末尾,各自滔滔不絕下最後結論,還不時引來旁聽群眾激烈的鼓掌,儼然一場精采絕倫的辯論演講比賽,這兩篇演講內容各自抒發了許多不同,甚至是對立的人生哲學觀和犯罪觀,進而分析批判俄羅斯這個民族在歷史上有關倫理道德的脫序演變,不但言辭犀利逼人,所引用之邏輯論證亦相當令人信服,充滿了大演說家的美麗修辭和煽動辭令。其中檢察官不止一次引用果戈里在其著名小說《死魂靈》一書中所說,有關俄羅斯命運的三頭馬車理論──大家盲目往前奔跑,卻不知道要跑向哪裡。還有最後辯護律師所提出「父親的定義是什麼」的質問,這些言辭可說充滿先知式的真知灼見,給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最後審判的主角米卡終究還是獲判有罪,將遣送西伯利亞流刑地服刑。(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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