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油小生/小蚊子(上)

島國政府在我們住的小區釋放了一批公蚊。

這些纖瘦灰暗的小飛蟲成天在房間、客廳、廁所、廚房盤旋,讓人渾身不自在。

一開始我們都很緊張,以為是下雨的緣故。

蚊症可不是鬧著玩的。

抓捏拍打,我們把有限的武藝全都施展開來,命中率卻像大鯊魚投籃,低得可憐。

漸漸我們發覺,這些蚊子其實不咬人,下樓打包午餐的時候,我終於在組屋布告欄讀到政府通告,原來政府專門派這些公蚊來跟母蚊結合,牠們誕下的蟲卵不會孵化。

瘋狂做愛吧!讓牠們斷子絕孫!

恍然大悟的我興奮地跟老婆彙報這新發現,沒想到她臉色一變說什麼:「如果蚊子是人,這樣做不是太可怕了嗎?」

彷彿邪靈霸占了你的子宮。

我趕緊反駁:「任何事物擬人化之後都會變得恐怖啦!你不要胡思亂想。」

真的,不騙你,你把蘋果想像成一個人再來削皮看看。

「所以說這個公蚊跟你昨天吃的無子葡萄差不多,就是配種啊,激素啊,讓牠們無法生育。」

「你這是什麼直男回答?」

是的,我又忘記給老婆情感支持了,也許我該下樓去買蚊油。

小時候家裡噴蚊油,一手捂著嘴,一手摁蚊油罐,在空中噴出Z字彷彿俠盜梭羅,如臨大敵般從最遠的角落退撤到房間入口,關起門後還要倚著門板大口吸氣,彷彿經歷了什麼大逃殺似的──明明自己才是兇手。幾個小時待毒氣散盡,我跟妹妹回到房裡比賽收集蚊子屍體。妹妹總會事先聲明,只有完整的屍體才算喔──那小鬼頭,如果當上媽媽,不知道會不會跟孩子這樣說話?

蚊身好薄,腳啊翅膀啊都好細,一不小心就扯碎。有時候我們會拆解蚊子:如何拆掉六條腿但保持翅膀,或只留下翅膀,變幻不同排列組合,屬於我們的說蚊解字。

拉到顯微鏡下放大十倍,妹妹放心地說:「還好蚊子沒有蝴蝶那樣的派對吹龍喇叭嘴。不然牠就可以直接叮到我們心臟裡。」

我當時就想像蚊子平時從我們血管裡吸血是蹲在龍溝邊吸龍溝水的畫面,如果換了派對吹龍喇叭嘴就可以飛到血池,吸池底的好料。

一眨眼,噴蚊油的時代就過去了,大學畢業留在新加坡工作,結婚後花光夫妻倆所有積蓄搬入二手政府組屋單位,樓高蚊子少,家裡也就不再點蚊香。

只是登革熱災情不斷,老家新山市議會如今還是經常在住宅區噴蚊油,捲起白霧滾滾。殺蟲部隊神出鬼沒,以沉鬱的「嗡嗡──」聲為暗號,屋裡人聞聲必須馬上行動,確保門窗緊閉,不然蚊子就全逃進家裡吃免費大餐啦。

隔一道短短的新柔長堤,兩地對待蚊子的態度完全不同。是要絕育還是大屠殺?吉克與艾倫的思想對決──如果我們把蚊子都擬人化,你我都是進擊的巨人。

吃午餐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跟老婆說起小時候新山老家噴蚊油的舊事,我告訴她,每次市議會噴完蚊油,屋外龍溝水面就會浮層油,他們都說這層油是為了讓孑孓窒息死。我還記得油漬映著金屬般亮眼的紫紅色還有我和妹妹頑皮的表情,妹妹會拿一根樹枝撥弄,像是在作畫,有一次還因為太專注而掉進溝裡,害我差點被老爸打死。

那條龍溝串起我的成長歲月,連綿百米,經過一家又一家跟我們差不多的中等收入家庭,父母親大多出外工作,小孩主要由阿公阿嬤看管,每天傍晚最期待麵包車經過,買附送玩具的零食。還有印度人騎摩哆車吆喝「煎蕊」或搖鈴鐺的流動冰淇淋。神台總有一些零錢可用,我們可不是小偷。在那些昏昏欲睡的星期天下午,我和妹妹經常在阿嬤於門前種的薄荷香陣中探入龍溝進行嚴肅的科學觀察──網龍溝魚。牠們都細細小小,有的頭頂上有白點,偶爾也有別人家放出來穿著華麗長裙的孔雀魚,把牠們撈上來放在塑膠罐,沒幾天就翻肚子,死因:缺氧或孤獨,然後我們就聽阿嬤的話,用魚屍和髒水來澆灌開枝散葉的薄荷叢、垃圾桶旁的龍船花。

龍溝另一端住著我的初戀情人。我們是在中學校車上發展出感情的。每天太陽還沒出來,校車都先經過我家再到她那裡去,我一定霸位給她。起初是可憐她站著睡覺,後來就每天期待她累了能靠靠我肩膀,可自她坐我身旁起,她竟變得精神奕奕,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說話的時候整個人都挺拔起來,身體整個轉向我,而我正鑲嵌在舒服的椅子裡不可自拔,歪著頭看她,現在回想起來,她那樣撐每一段路程,腰應該很疼吧?我沒有跟我老婆說的是,其實總是我睏得向初戀情人傾倒,她的身上有一股迷人的巧克力香,我懷疑那是因為她每天早餐喝美祿的緣故。

青澀純情的回憶吶──

啪!

老婆出掌之前全無跡象,這一招又快又準打得我和蚊子措手不及。

「你看!沒有血的。」

「因為是公蚊啊!你都忘了我才說的事嗎?」

我忍不住提高聲量。

「好不容易才打中的,應該慶祝一下。」

午飯都還沒吃完,她就拉我到房裡做事。老婆算過,今天是好日子,又是禮拜天,有的是時間受孕。

她就是這樣精打細算。審計師一名。

我也才明白她一大早不穿內衣套一件超大號T恤所為何事。

雖然有點措手不及,進房後我們按部就班,開冷氣,關燈,摺好被子同枕頭一起放到椅子上。我脫光衣服而她依舊不願意上空,這是婚後我們第一次做愛時才發現的。

「就像我不喜歡裸奔或裸泳一樣,做愛這麼劇烈運動我也不想全裸。」

衣服撩起來可以,但不可以脫掉,這就是她的習慣。某種安全感吧?我想老婆大人的堅持一定有道理。

還是說其實是怕蚊子叮?

我們結婚時都已三十五歲,我屬兔,她屬老虎,用阿嬤的話,她是「年尾囝」,又是摩羯座,所以有點難懂。

以三十五歲來說,她身材保持得很好,完全不必害羞,反倒是我啤酒肚好大一兜,我還記得當初讓她脫掉的時候,她露出某種彷彿被侵犯的眼神。我好像忘了問她理由。也許是害怕知道答案,也可能是我覺得人人都有保留祕密的權利,難道這不算是我的情感支持?如果告訴她,她一定會把我殺了。總之老婆非常重視保養,彷彿女人過了三十五歲會像逾期罐頭,她定時運動,注意飲食,還有一櫃子我叫不出名字的保健品。她還會定時檢查家中所有食品、藥品、沐浴露、洗潔劑等等用品的使用期限,一旦發現過期商品,絕不留情,投入廚房角落那組屋單位內置的垃圾槽,讓那些逾期逗留的髒東西統統空隆隆從十三樓墜亡。

「Best before的意思其實是,超過了還有second best啊!」

每次我嘗試開解,她就給我白眼。

這個世界上只有她的白眼不會過期。

當初會想結婚大概是因為我們都想要孩子吧,其實也沒交往多久,記得有一次她動容地形容她外甥女的可愛模樣,那表情真的很幸福,我就煽動她說:「我們也生一個吧。」

總之三年來我們一直嘗試,就是沒有結果。

針灸,吃中藥,也找西醫做各種檢查,醫生只說一切正常,要有耐心。

我一直懷疑是我不行,有時甚至會覺得陰囊隱隱作痛。大概是得了什麼絕症吧,但我覺得必須有個確切答案才好告訴她。所以到泌尿科看診,醫生懷疑腎結石,推出超音波儀,沒機會陪老婆看腹中寶貝,我倒是先獨個兒到泌尿科看自己生殖系統和腎管結構,接著又做了好幾個測試,醫生讀著冰冷的數字,微笑說,別擔心,一切正常。

「如果你還擔心,可以安排做個核磁共振。」

「有必要嗎?」

「有的人需要做盡一切檢查來讓自己安心。」

醫生的話意味深長,後來我刷卡付帳的時候差點沒被嚇出新的病來。

後來我聽說鍛鍊下盤有助刺激分泌睪酮素,有段時光,好幾個月吧,我每天早晚練深蹲,花錢請教練每周上健身房做重訓,回到家整個累趴,老婆什麼都算好了,就是沒算到我的體力不行。

不夠堅定的我很快放棄健身,但食量不減,越見肥胖,房事也越來越不順心。

我盯著老婆身上那件超大號T恤上的史努比,好想躺平什麼都不幹。

草草結束前戲,就快進入的時候,我竟想起最近回老家,柔佛再也花園主要幹道交接口的燈柱上仍貼著那些數十年如一日的「養男寶丹」宣傳單。多少年了,這都會傳說中的興奮劑竟還歷久不衰,比百事可樂還長銷,根本不必找明星代言。小時候每次見到這四字宣傳都要暗笑到底什麼人會買這鬼東西?我一直弄不明白,直到這一刻,唉,小時候無憂無慮真是太好了。

思緒被掠過視線的小蚊子給擾亂。

新加坡政府派出的絕育特攻隊讓我早早洩了出來。

我的對不起含糊在口中,老婆一聲不吭逕自去洗澡了。

躺在床上,我覺得花灑聲特別醉人,很快就放下愧疚感睡著。接下來會作夢彷彿也是必然。

柔佛再也老家門前那條龍溝變得又闊又長,妹妹在水裡徜徉,穿初中校服,裙襬飄飄如一尾白色孔雀魚,我浸泡水中的身體被魚群包覆,牠們正啄食我皮膚角質,帶來細碎疼癢,我想叫妹妹拉我一把,卻喊不出聲來。

典型的鬼壓床。

我記得那次妹妹掉進龍溝應該是小學四年級,我小五,電視新聞連日報導副首相的黑眼圈事件。當時我好害怕,勉強把妹妹拉起來,看見她全身髒泥巴,還染上臭臭的油汙,以及血,很像一件被小屁孩塗壞的動物模型。我想逗她笑,說什麼你現在快變成油鬼仔了,可以去附近雜貨店偷你最喜歡的零食和玩具。但她一直哭一直哭,我好害怕,妹妹該不會這樣就壞掉了吧?阿嬤這麼巧又因為煮晚餐缺食材到附近雜貨店買蔥去了。我突然覺得妹妹這個樣子好髒,要是她真的變成油鬼仔該怎麼辦?只好一個人把妹妹帶到沖涼房去,讓她坐在凳子上,應該連熱水器都沒有開,就直接花灑淋她。

色彩從她身上慢慢褪去。

變色龍臨死前皮膚也會像錯亂的電子屏幕變色又變色,直褪至灰白。

妹妹該不會真就這樣壞掉了吧?

我讓她把衣服脫掉,她不願意,一直哭一直鬧,最後我搓了把厚厚的肥皂,用軟綿綿的泡沫將她包裹起來,再用花灑沖掉,如此反覆,然後像檢查洋娃娃一樣,看她身子是不是還有哪裡受了傷。

最後我發現有血從她的內褲滲出──

我好害怕,身體不自覺遠離瘦小的妹妹,僅伸直右手,緊抓花灑,於事無補地澆她。我們兄妹倆就這樣杵在沖涼房裡,一個因為疼痛和恐懼而大哭大叫,一個六神無主癡呆了一樣,直到老爸闖了進來才終結了那頓荒唐。

從此我就一直避開妹妹。也許是少年的我誤解了我們之間身體的祕密而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吧。

 妹妹很納悶為什麼我不再跟她玩了,但我就是不理她,所以她想盡辦法來軋交我,後來都成了家人的笑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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