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谷/皆是心的痕跡──許悔之的茶染創作

茶染之緣

茶染,是以茶湯代替墨汁,於上礬或未上礬的紙張上創作。最早可能在晚清時期由嶺南派首次以茶湯作為打底、補色之用。而許悔之在多年前曾於高雄深水觀音禪寺中看見華梵創辦人曉雲法師,早年用茶染打底所畫的白描觀音像,所見當時不是茶湯原本的褐色,而是經歷數十年,才轉為一種極為溫潤的石榴紅,這在許悔之的心中遂種下一個美麗的因子。

由於茶染原料來自大量茶葉所烹煮的茶湯,並非如岩彩一類的無機質媒材,屬於生物性的材質,經過時間越久色澤可能轉變得越大。數年前,許悔之就開始在作品中嘗試加入各種茶染的效果或是局部,直到此次展覽(預定今年底),才首度將累積數年的成果呈現在觀眾眼前。

給予面貌

茶染在水墨畫的世界中,常被預設的是以茶代墨來創作,但在許悔之的這一系列作品,可能更近似一種具有技術性、偶發機率和當代藝術著重概念的綜合體。導因於這些紙上作品的產生並非來自「筆」,絕大部分是來自於「染」的控制。透過茶湯在紙上遊走、擴散、吸納,同時藝術家會加上一些工具的輔助,例如阻隔或是推進,去讓茶湯慢慢形塑出創作者想要的樣子。

既然是「染」的創作,那麼形象主要就是來自渲染產生的效果,如塊面、邊界與層次,而非「筆」所形構的線條敘事。以此為基礎,許悔之開始思考茶染本身能夠產生的造型,並且在陸續出現的形象和創作題旨的思考之間,出現一種來回辯證的過程。

許悔之說,他不想要做具象,茶染卻能與他年少時閱讀和手抄佛典的生命經驗產生連結,他想要的是在抽象的基底上,看見一層層的波光,彷彿有種déjà vu,所謂的既視感、似曾相識,如他所自述的「微光中可辨識的存在」。這一切都是透過茶染,讓原本空無一物(的紙面),在茶湯的走勢和蔓延之中,給予一種表情、一個面貌,具象化他內心的世界。

虛空中的岩石

如果要從許悔之茶染作品中找出一種最具體的形象,或許可以從「煉石補天」系列來談起。

他最原始的意念,就是想要做出在天空中出現巨石,從上往下壓頂而來的張力。並且,不僅一塊漂浮於空中的巨石,而是布滿天空的巨石群,彷彿連結到古老東方的女媧補天神話。一塊塊巨石被不斷地熔煉出來,再往無窮盡的天際裡填補。這種近似沒有盡頭的亙古重任,在西方則有薛西弗斯推巨石上山的寓言,兩者都在象徵著生命境遇的無奈和空無。

不過,既然都得上路,煉石也好、推石也罷,再怎麼重複的人生,亦可以加點趣味、做些花樣,讓每一次都相異、每一趟都多點繽紛。而這種對抗虛無、排解無奈的思考,便成為驅動他在空無中創發的力量,把單一色調的茶墨,調整濃淡和乾燥的速度之後,創造出多層次的茶色譜,把看似簡單染就的每顆石頭,既各有自性又稜角崎嶇,既緊密簇擁又平和凝聚,如同面容各異的千百羅漢坐鎮,共同傳達出寧靜又深邃的力量。

 

紙裡紙外的茶墨

在幾次關於創作的訪談裡詢問許悔之,是否有專門適合做茶染的茶和紙張,或是用於茶染的茶湯是否會因作品、紙張的材質而異?

他的答覆是,由於需要茶湯有較好的著色效果,主要是以各種紅茶為主,從台灣各紅茶產區到世界各大茶區的知名紅茶,大多成為許悔之這個「茶煮廚」爐上的素材。此外,煮茶時可以產生較深沉顏色的烏龍茶或是某些綠茶,也是調配茶湯顏色時的祕方選單。但是談到作品與茶湯之間的區別,主要還是來自每一趟煮的茶湯色澤差異,而非針對哪一件作品。

至於紙張的選擇,為了能夠有較好的吸附和顯色,大部分的茶染作品較常選用纖維短、柔軟又吸墨能力佳,而且乾燥速度較快,未上礬的日本高知麻紙。少數作品會選用稍微上礬的紙張,因為茶湯沁入紙張的速度較慢,可用工具去引導出較為特別的造型或線條。

不囿於文字

多年與文字為伍,既寫書也編書,還成立出版社的作家許悔之,甚至在生活中也花了許多時間學習佛典、抄經。因此,在文壇享有盛名的他,轉向藝術創作的時候,初期的確有不少的收藏者在購藏其作品時,是先喜愛他的文字,進而因其書畫作品中的文學性來收藏。對此,許悔之是透徹的,因此在後來的創作裡,他漸漸地使用一種方式來與文字保持「特別」的距離。

讓文字退居成輔助或補述的角色,這個方式體現在茶染的作品中。站在這些大尺幅的茶染作品前,觀眾總是先被滿滿波光或鋪天石群所迷眩,遊目於畫中,才會發現小小的一行字,彷彿小小聲地說出一個意念。而那種懸殊的比例,令人聯想北宋山水立軸中的人物比例,態度是渺小而謙卑的,為了把崇高讓給天地,讓茶染來自塑新的宇宙。有些作品甚至在畫面上看不太到文字,得在紙幅背後,才會看到創作者留下的幾行心緒,抒發創作的思考。

皆是心的痕跡

在多次討論其創作的訪談裡,許悔之說出了這麼一句話:「我是曾有躁鬱之心的人!」離開話席後反覆思考這句話,再連結與其相處、互動過程中的感受。而我的理解是:許悔之是一個情感非常直接,似乎有滿腔的熱切要傾倒而出,卻又體貼地為他人著想,怕太過宣洩的情感驚嚇他人,使得許多情緒只能懸在心口上的那種緊張感。

這份緊張感的源頭,是他自年少時就有過多的情緒動能與心理折衝。所幸,因緣所至讓他接觸了佛教經典,並在學習和抄錄經文的過程中,理解了自己的狀態,從控制到承受,進而超越甚至是「調伏」自己的心。

後來,他把從佛典所得到的體會,帶進文學與藝術的創作。在茶染作品中,希望能成就出一種表達方式,傳達他如何從佛典中受益,既理解自身,也同時能再現世界萬象;進而在這次展覽,經過藝術家數不盡的手眼勞動底下,無垠的白紙空中生妙有,茶跡終於具現了心的痕跡。

延伸閱讀:許悔之/煉石補天 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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