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青

青。(圖/吳孟芸)
青。(圖/吳孟芸)

這會想聊聊芙蓉石的「青」。

我妻子年輕時,就深迷中國瓷器,我們很幸運,某次在周芬伶老師台中公寓裡,得她分享欣賞她收藏的宋官窯、定窯、建盞、甜白瓷……真的非常幸運。當然我這尼安德塔人,當時著迷讚嘆,但又一頭栽回我一路如重裝騎兵在戰場前行的小說備戰,並不知妻在之後二十年吧,深深迷進宋,汝、定、官、哥、鈞,後來生子、在學校授課、憂鬱症,種種我們這年紀之人,會經歷過的辛苦,壓力,但其實她自己常跑去台北故宮,一個人看那些瓷器。這之間不同年,她且跑去倫敦大英博物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陝博、上博,就為了看那些夢幻之瓷,甚至跑去景德鎮參加了為期十天的製瓷營,去東德一個不知跟梅森瓷是否相關的小鎮學習製瓷。前幾年自然也帶著後來長大的孩子,分別去東京靜嘉堂文庫、京都龍光院、大阪藤田美術館參拜那三只星空銀輝奧祕的曜變天目碗。總之,這是她的修行或耽美之緣法。

很多年後,我第一次聽她在故宮跟人導覽康熙、雍正、乾隆三代的琺瑯彩瓷器,深深嘆服。後來我寫小說《明朝》,也是她帶我走一次台北故宮,從洪武青花,到永宣蘇麻離青錫光斑青花、空白期,一直到成化鬥彩雞缸杯、葡萄杯、弘治節儉燒不全之瓷、正德伊斯蘭文字青花、嘉靖道教青花、所謂平等青,萬曆浙青青花,出現五彩,之後漸衰,直到康熙青花緊皮亮釉翠鳥藍、景德鎮所謂分水法。之後跳接我愛的粉彩,這是另一故事了。

當然如我在他篇〈小瓷器鋪〉提到,我們某次逛進一間在台北竟得遇此高手中高手,但以我們非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也萬幸隔空跳過這二十年中國整個富起來且全民收骨董熱,那從馬未都到《華山論鑑》(我非常喜歡那女主持人,和鑑定瓷器的楊實老師)、後來較深度的《金寶夜話》中,包括翟建民和中國拍行幾個老行家,非常文人夜話的聊從國外大拍,到頂端藏家對這些不同官窯瓷器、各種讓人神往又欷噓的物之迷醉、物之珍貴)。但這同時大陸從景德鎮各朝官窯青花、汝瓷、鈞瓷、官窯、哥釉、龍泉、曜州、建盞、瓷州……全部神鬼技藝仿造,連博物館專家都打眼,這整個是人類最頂級審美,與最無名貪婪對作的重災區。

還好我們正遇帶孩子最辛苦的二十年,錯開了那個心靈大魔域,這之間也有過(說來也是上世紀末,孩子還未出生之前),去北京煙袋斜街,當時還沒十多年後再去之觀光化,一間專賣古瓷破片的店,竭盡兩人當時旅次財力,買了一鈞瓷小碎片、兩青花有花鳥或如意紋之碎殘片,妻找人鑲銀做成墜子,珍愛不已。但後來這幾年聽說,也有高仿古瓷然後故意摔碎,當老殘片賣。到了台北2020,這間小瓷器鋪,繁華沉澱、浪潮退去,我們渾欲不勝簪,竟一晃二十多年過去。這時光能買得起的真瓷器,還是這位孤傲孑然在塵市的,自己年輕時就迷在瓷器、鑑定真偽、年代,專科出身的高手,我們玩得起的,就一些老建盞、高麗青瓷、偏窯口的土定、越南青瓷、老邢窯、有殘而鋦釘過或後來從日本流行過來的「金繕」過的龍泉,再者,就是影青瓷。

我繞了那麼一大圈,就是要說這個「影青」,這兩年大陸那又稱為「湖田窯」。非常美。因是民窯,南宋大燒,且較晚淪陷仿製群之目標。相對有一絲絲可能收到,影青瓷為北宋中期景德鎮獨創,顏色淡雅,釉面澈潔,胎質膩白,色澤溫潤,猶如玉石。妻超迷戀這影青。

確實從影青瓷的「青」,上溯宋五大官窯之魁,當今世界博物館收藏古瓷之最高,汝窯,所謂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作將來。那個無法越過其意境最高妙之藍水浸青。幽夢抵達之謎。而民間製瓷成本低超多、輕盈率意的影青,竟因其薄胎,非本意之由透光暈成之青,意外的好像可略追那非在釉料上做功夫──譬如龍泉之梅子青、粉青──永樂年間那影青「胎薄如紙」,這種幽幽青光,和永樂開青花之「海水江涯紋」,繼承元與伊斯蘭之深刻鈷料、花紋、器型、色淨之「青花」,完全完全兩回事的「青」。

這種對於「青」的審美,從道教的玄虛縹緲,譬如嘉靖深迷道教修仙,嚴嵩以精於「青詞」而受寵,更別說連累了之後的百世一出的大天才徐渭,最初作為胡宗憲幕下,正也因能寫一手奇絕青詞。我們一讀徐渭的詞:

「江柳疏黃,池荷脆綠,又早黃花催馥。青女凌晨,剪就輕綃三萬斛,碧荑毛,銀箭鏃,籠滿玉樓金屋。更無端糝向沙蘆,驚雁群宿。卻遙想,干將遠隔青霄,借與寒光燭。暗約豐山,僧鐘不叩鳴空谷。又特為,鄒生獄,颯然飛月當夏六。願爽鳩就義行仁,應秋金肅。」

是不是真美?那種對霜霧、空氣中顏色從各種靈動的池水、青苔、荷葉、鴨影、遠山、天空不可知的神明……那種對「青」如此深深透徹、對這個文明如此老於世故、泥醬、所有人如《金瓶梅》、《儒林外史》那樣銜接挨擠在一起,但又在這一切世故之上,有一焚香青煙的自由與靈性追求。這種南宋宗廟整個南移,所謂南方「鶯飛草長」,一種對水澤、江湖、水草、濕霧之山景、荷葉、石階之苔、竹子竹葉、青蛇、青蟲子、鴨蛋青……層次分得極細、充滿靈動的「青」之體會。這種陷困與出脫的張力,事實上,上千年的中國山水,即使沒有用青綠礦彩,水墨淹暈,奇山霧靄,文人眼睛、胸懷對著的,長期是那樣晨曦夕斂、早春或盛夏, 不同光照下顏色變化但空闊的背景,正是那個「青」啊。

這樣說到壽山芙蓉石中,似乎較大量而未如將軍洞白芙蓉、蠟燭紅芙蓉、枇杷黃芙蓉、桃花凍芙蓉、紅花凍芙蓉、醉芙蓉,那樣成為收藏神品。但我們想想吳昌碩、齊白石這些民國大篆刻家,他們愛用之印石,除了最頂端的田黃,再就是青田石中的封門青和燈光凍。需知,當壽山石百色齊綻,讓當時文人顛倒迷離之境,他們品評中「第一」,是今已呈絕響的「艾葉綠」啊。可知那文化靈魂最深處,再透過這奇幻夢境之石的開鑿,流出,其中又不在不同神品中常見的,「青」,可能在月尾綠之前和善伯綠之外,至少我對在台北我父親那輩老文人他們常去遛達的師大路對面之筆墨莊,最講究的篆刻章、青田封門青(因來台外省人多為江浙人),再來就是青芙蓉啊。

當時可能芙蓉還沒出現後來以現代機具、炸藥大出之盛景,芙蓉還是求之難得的「石后」啊。我曾在建國玉市,一位擺攤的小哥,一桌老撾石間,有一托盤,放了十幾方那種兩公分平方印面的青芙蓉老章,在一片桃李蔥籠、流光瀲灩的老撾大章旁,暗沉沉沒有什麼賣相。他說是一位老教授含淚脫售,一方只要六千元。這在我這無知新玩石者聽來真太貴。但小哥嘆息,這些青芙蓉,老先生都是三十幾年前在台北收的,那時還未遇芙蓉礦大出,老時光記憶,青芙蓉這麼純的,可能一方當時也是兩萬收的。這從何說起呢?當時的老先生,一方大荔枝和一方這樣的小小青芙蓉,他們當然都選當時那麼罕少的青芙蓉啊。確實我現在偶逛去師大斜對面那幾家老筆墨莊,排放在玻璃櫃上,和青田封門青排列著,像共同仍在那些老先生古老記憶中,那麼珍稀(所以章都小小的),一方也是兩萬。說不出的塵灰滿身。但它們自在一個可能從臺靜農、王壯為,一種在那詩意、憂鬱、清寂的深邃青色裡,那麼多拿篆刀窸窸促促刻著遠古力勁、蒼意的老文人,他們怎麼可能知道後來發生在這石的源頭,那些瘋狂爆漲、炸礦、動輒百萬的壽山石新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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