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天祥/顏尼歐‧莫利克奈(Ennio Morricone)——如果電影音樂是不折不扣的當代音樂,他無疑是大師中的大師

當代電影配樂大師顏尼歐‧莫利克奈。(圖/本報資料照片,甲上提供)
當代電影配樂大師顏尼歐‧莫利克奈。(圖/本報資料照片,甲上提供)

從《四海兄弟》首次感受電影對音樂依賴之深

小時候看電影,「配樂」對我而言,便是愛情文藝片的主題曲不斷重複和延伸,要不就是其他類型片決鬥來臨前或兇手出沒時的提示與警告。

首次讓我感受到電影對音樂依賴之深但又不是歌舞片的,當數塞吉歐‧李昂尼(Sergio Leone, 1929-1989)導演、顏尼歐‧莫利克奈(Ennio Morricone, 1928-2020)作曲的《四海兄弟》(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1984)。

在還沒周休二日的1980年代中期,讀中學的我在某個周六課後跑去專映二輪西片的板橋戲院看了這部將近四小時的電影。打破線性敘事的手法,描述了一幫街頭混混,從稱兄道弟、趁勢坐大,又在利益糾葛中分崩離析,少數躋身政界名流,大多萬劫不復。片中音符與場面嚴絲合縫的程度,於我前所未見。無論是寫給娉婷少女仙氣裊裊的〈黛博拉之歌〉,或者宛如命運迷霧揮之不去的排笛響起,都讓駑鈍的耳朵瞬時豎了起來。

不久又在西門町偌大的日新戲院被《教會》(The Mission,1986)結合宗教與原住民音樂的氣勢震撼不已。不論這部描述十八世紀天主教耶穌會教士遠赴南美洲傳教的故事,是否有白人沙文主義的嫌疑,〈賈布利耶的雙簧管〉一出,我也如獲救贖,濕了眼眶。直到現在,每回聽到,依然悸動。這些都在更為大眾耳熟能詳的《新天堂樂園》(Nuovo Cinema Paradiso,1988)、《海上鋼琴師》(The Legend of 1900,1998)之前。

配樂的影視作品超過500部

看完電影,便無法克制地向唱片行報到,開啟了收藏電影原聲帶的嗜好。更誇張的是待日後補齊更多顏尼歐‧莫利克奈的配樂作品,才發現好多記憶中的本地電影、布袋戲,甚至廣告音樂,皆為其作。在欠缺版權概念的當年,原來我更早就在聽莫利克奈了。

難以置信但證據確鑿,莫利克奈配樂的影視作品超過500部。就算過往電影製作的速度與數量,不可同日而語,但這個數字,以及他在品質上的出類拔萃,依然教人瞠目結舌。也難怪當紅之際引疑遭嫉,不少人只消質問一年怎麼可能作十八部電影配樂?偏偏人家就行。

從古典到前衛,都能融會貫通

關於他的崛起,尤其是和小學同學塞吉歐‧李昂尼重逢,然後從《荒野大鏢客》(A Fistful of Dollars,1964)、《黃昏雙鏢客》(For a Few Dollars More,1965)、《黃昏三鏢客》(The Good, the Bad and the Ugly,1966)掀起義式西部片(Spaghetti Western)流行,讓克林‧伊斯威特(Clint Eastwood)搖身成為大明星,以及後來在其他電影配樂的豐功偉業,我以為知之甚詳。直到讀了安東尼奧‧孟達(Antonio Monda)的訪談錄《莫利柯奈:50年一瞬的魔幻時刻》,以及與他合作過《新天堂樂園》、《海上鋼琴師》的導演朱塞貝‧托納多雷(Giuseppe Tornatore)執導的紀錄片《配樂大師顏尼歐》(Ennio: The Maestro,2021),兩者皆由倪安宇翻譯,才發覺自己根本所知有限。尤其是後者,這部長達156分鐘但毫不枯燥的紀錄片,一連看了兩遍。

畢竟我們可沒機會見到年過花甲的配樂大師坐上工作檯前先躺在地毯勤做伸展的模樣!雖然不過說明了他和導演托納多雷的私交與信任感,但明明得以近距離拍攝,紀錄片並沒出現大師獨撐全場的局面。無論拍攝者或被攝者,彼此豐富的人脈,讓眾多電影人與音樂家,橫跨古典與流行,都樂於共襄盛舉。托納多雷以碎剪的手法,即使往事重述,也會綜合不同人的說法,避免了一言堂,也藉此創造節奏,一舉兩得。

耳拙的我一直以為顏尼歐‧莫利克奈作品以優美見長,尤其擅用木管、弦樂與人聲。殊不知他先學小號,後學作曲,而且從古典的巴赫到前衛的約翰‧凱吉,都能融會貫通。難怪他在塞吉歐李昂尼早期的西部片裡可以同時用上口哨、笛子、電吉他、鐵砧、鐘聲,甚至郊狼嗷叫。一些被我當作是「音效」的聲響,竟然都是作曲家的創意。

《荒野大鏢客》導演賽吉歐‧李昂尼(左)與配樂顏尼歐‧莫利克奈是小學同學。(圖/本報資料照片,海鵬提供)

電影音樂可能是最重要的現代音樂

然而大師卻說:從未想過以音樂為職志。父親吹小號養家活口,理所當然認為他也可以,所以從小學認譜、演奏,是為了謀生技能。跑去學作曲,起初也被視為異類高攀,即使成績優異,也沒能留校任教。表面上他信手拈來就是一段樂章,極可能是某段時期被當成作曲奴工,日夜生產鍛鍊出的技能。但即使是為流行音樂服務,他上通古典下達實驗的創意,可以讓對位法、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和罐頭聲、打字機,都匯入編曲裡。很多義大利音樂人直指,在莫利克奈之前,流行歌曲只有「伴奏」,是他發明了「編曲」。

莫利克奈按老師耳提面命的:作曲家要保有尊嚴,即使在做最底層的工作。然而當他從流行音樂到電影配樂都做出劃時代的貢獻,名滿天下,被學院派嗤之以鼻與背叛正道的罪惡感,苦苦纏繞他好些年。為了不想讓老師和朋友知道他為西部片配樂,前幾部作品還用假名,卻吸引了李昂尼找上門,發表了紅到藏不住的「鏢客三部曲」。而我們現在回頭重看《狂沙十萬里》(Once Upon a Time in the West,1968)前二十分鐘,根本就是具象音樂啊!他用聲響創造角色與情境的能力,遠遠勝過學院大佬。但一直要到《四海兄弟》才令他們折服道歉,還了莫利克奈一個公道,也間接承認了電影音樂可能是最重要的現代音樂。

2007年獲影藝學院終身成就獎

顏尼歐‧莫利克奈的盛名,讓他從義大利擴展到國際。從1970年代到21世紀初,以《天堂之日》(Days of Heaven,1978)、《教會》、《鐵面無私》(The Untouchable,1987)、《豪情四海》(Bugsy, 1991)以及《真愛伴我行》(Malèna, 2001)五度提名奧斯卡。《四海兄弟》連入圍都沒份,還可以歸咎最早上映版本被製片公司剪得亂七八糟,評價灰頭土臉,因而牽連。但《教會》可是被認為十拿九穩的,結果半路殺出程咬金,敗給很多都是現成曲目的《午夜旋律》(Round Midnight,1986)。大師果然承認了,對此十分介意。

其實他的前輩尼諾‧羅塔(Nino Rota, 1911-1979)也吃過奧斯卡的虧。羅塔幾乎是義大利電影黃金時代的音樂代名詞,替維斯康提(Luchino Visconti)和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兩大導演電影所譜的作品,涇渭分明又個性獨具;為維斯康提嫡傳弟子柴菲萊利(Franco Zeffirelli)的青春版《殉情記》(Romeo and Juliet,1968)創造出前所未有的張力和寓意。但他最廣為人知的作品應該是《教父》(The Godfather,1972),結果在席捲金球獎、英國金像獎後,卻被檢舉片中部分音樂已先在某部義大利電影出現過(當然也是他寫的),因此不能納入原創曲目計算而失去奧斯卡資格。兩年後《教父續集》(The Godfather: Part II,1974)加了幾首導演父親卡明‧柯波拉(Carmine Coppola)的曲子,這下就符合規定,也拿到遲來的金像獎,但尼諾羅塔卻未出席頒獎典禮。

直到2007年,影藝學院大概發覺會員的「排他性」實在太明顯,決定頒發終身成就獎給莫利克奈,肯定他對電影音樂的宏偉貢獻,頒獎給他的就是憑大鏢客系列走紅的克林‧伊斯威特。最勵志的是老先生來記回馬槍,八年後靠《八惡人》(The Hateful Eight,2015)結實拿下奧斯卡最佳電影音樂,當時他已經87歲。對影史瞭如指掌的導演昆汀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原本想莫利克奈應該會給他「鏢客三部曲」的復古旋律,結果莫利克奈卻把他對史特拉汶斯基(Igor Stravinsky)的敬意與回應,傳遞到大銀幕上,也一併終結與西部片的愛恨情仇。而且之後他還繼續作了《愛情天文學》(La Corrispondenza, 2016)等多部作品。

說他老當益壯,還不僅於此。應該還有影(樂)迷記得,2009年5月31日,年逾八十的莫利克奈曾在台北小巨蛋指揮匈牙利愛樂管絃樂團演奏他的作品。老先生揮舞著指揮棒宛如年輕的魔法杖,隨著悠揚樂聲,那些被電影纏繞的歲月彷彿又躍然眼前,簡直就是活生生的《新天堂樂園》。

如果把音符比喻作磚塊,顏尼歐‧莫利克奈早已建造出一座華麗的宮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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