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栢青vs.羅毓嘉/旅行途中的來信:單人旅雙人行
旅行嘛,就是留點遺憾、下次再來
●羅毓嘉:
阿青,我們終於要開始真正的旅行了嗎?疫情期間,沒辦法出國的我,每逢休假,就環島。
朋友問說,台灣就那麼小,一直環島,哪有那麼多地方好去?但我偏要說,其實也幸好是在台灣——這座夠大也夠小的島嶼,開一小段就到山了,開一小段,也就到海了。那時也聽說一個網路笑話,有個台北人問花蓮人:「你們住在離山不遠、離海也不遠的地方,是什麼感覺啊?」花蓮人就翻一個白眼,反問,「住台灣的人哪個不是離山不遠離海也不遠的地方?」
旁邊的澎湖人說:「請定義山。」然後大家就笑。
自駕旅行的標準盤是七天,沿途上其實最常被問的就是,「自己一個人環島呀?不會無聊嗎?」但我終究是喜歡開車的,一個人四處走走停停,吃點東西,便又踏上下一段的旅程。從台9頭走到台9尾,台11的海,台20的山,都很好。有幾段我開台61、台17、台3,並小小走了段台88。也開高速公路,穿梭在內線加速到120公里的時候,心情便顯得無比寧靜。只有引擎聲、風聲,自己的呼吸。彷彿被什麼保護了一路往前。
一路往前,就沒有什麼不可以。
每次旅行結束的時候,也要謝謝一路以來台灣小吃的相伴。小吃是台灣文化的精華所在。沒有小吃,環島的旅行也都將為之失色——至於這回還沒來得及吃的,總有下次的:旅行嘛,就是留點遺憾、下次再來。
謝謝台灣。
●陳栢青:
我想我們一定可以成為旅行的好旅伴。讓我跟你一起去旅行,但你依然會覺得是一個人去環島。
外線交給三井壽,台一線交給你,帶上我也只是見面有限,你負責移動,我負責幫你住旅館。我啊最愛在旅館旅行。
以前我努力讓自己去很多遙遠的地方,極光,大陸棚,寂寞星球指南滿是摺上的凹角,「你看過了許多美景」,陳綺貞唱〈旅行的意義〉。
我因此對住宿苛刻,那時會想,反正旅館只是睡覺的地方,一切從簡,能省就省。我甚至曾經跟八個人一起share一間公寓式套房,打枕頭戰滿天羽毛好不容易搶到一個衣櫃,很困苦的把自己縮起來,一覺醒來推開櫃門看到富士山,好像自己是小叮噹。
我要說的不是旅館,而是,活到現在,我終於可以老實承認,啊我就是看不懂風景啊,我是物質的孩子,我長大於城市,我在四個牆壁構成的世界裡比較安心,我經常在地圖上迷路,最親切的旅伴是google map導航,上車自動昏迷,下車尿尿五分鐘,我不想假裝自己很愛自然。這是我的自然。
我因此想起很多關於文學上的事情,在我很小的時候,文壇的長輩殷殷告誡,有些人簡直是逼迫了,非要你接受,寫實就是比較讚。鄉土比較好,而這樣寫才是代表台灣,這樣寫才是所謂美……
就好像旅行指南上告訴我,自然比較好。而這就是自然。這就是風景。
可是,對不起,現在的我,就是比較喜歡待在旅館房間裡啊。
我花很多時間才接受這一切,我啊,就喜歡幻想,我想要胡說八道,熱中於所有夜裡宴會裡的言不及義,誇張矯飾,我喜歡所有精緻而脆弱的快樂。我愛聽銀匙敲響高腳杯,大墊肩羽毛,人造花朵,用舌頭舔熄燭燄。
我一直好奇一件事情,為什麼長輩覺得這些文學觀點和審美這麼好,為什麼長輩自己可以寫這麼好,但他們總能用最糟的手段讓別人遠離他的好?是,長輩說得對極了,長輩做的一切都對了。他們是高山,他們是大海,他們創造了風景,但不用指定房間,要人們只看向那裡。
有些地方終究必須後來的人們自己去才知道。
我熱中在房間旅行。訂很貴的旅館。什麼事情也不做,攤在浴缸裡讀一本小說,一直停在第一頁,然後窗外又翻過一夜。
那一切什麼意義呢?
這樣說吧,設若宇宙存在一個擁有無限房間的旅館,但此刻旅館已經掛上客滿牌子,但依然有一位客人穿過旋轉門來check in,那是否旅館要跟BOOKING.com網頁跳出警告視窗一樣:「你預約的天數已經客滿」?
不,正因為那是擁有無限旅館的旅館,所以只要讓第一個房間的房客移往第二間,讓第二個房間的房客移往第三間,如此無限的移動,就會多出無限多個房間,那構成無限的有限,以及有限的無限,這就是希爾伯特旅館悖論。
不對,希爾伯特可能錯了。如果旅館的房間是無限的,那我想問的則是,這樣旅館走廊該有多大?設若第一個客人走向第二間房間,第二個客人走向第三間,且讓我再設下一個限制,他們必須同時移動,那時候,無限房間的無限客人將同時擠爆旅館走廊,也就是說,房間在這時反而是有限的,而走廊將可以無限擴充,甚至比房間還大,比世界大,可能比宇宙本體更大,這樣說起來,旅館裡面比外面大,走廊比房間大,那旅館還算定義上的旅館嗎?走廊還是定義上的走廊嗎?
讓我們把宇宙翻面過來。
我覺得那條無限走廊就是文學。
而我希望有什麼穿過我。
我經常在旅館想這些事情。
現在,去很遠的地方,也只是訂一個房間,最好的那種,也許就是看得到海的房間,聽著海,但不真的去,空氣裡微微的鹹味,夢裡的浪聲。眼睛微微睜開,嘿,已經漲潮了嗎?但只要到這裡就夠了。
那樣的經驗,好想跟誰分享。
雖然沒有寫下一個字,但旅行已經開始了。
看看,世界要把我帶去哪裡
●羅毓嘉:
阿青,我喜歡你所說的,「我覺得那條無限走廊就是文學。」它確實是。
而同時又讓我想起這些年來,我和我家老爺十多年來的遠距離戀愛。
戀愛既是旅行,也是我近年來許多文學的原點。因為相距兩地,所以我們總是在路上。總是在前往機場,總是在機場,總是在離開機場,然後再次前往機場,這樣的循環。很多時候旅行的細節也並不一定記得那麼清楚了,但我想起的,也總是那些我們在機場會面,分離的時空。
分離是那麼困難的一件事情,而相遇,又把這所有的困難都取消了,化為無,化為快樂。化為每一天每一月,對於「下一次相會」的期待。我們總是在問,「欸你等等要吃什麼呀?」然後吃飯,散步,看天空,或許共撐一把雨傘,人們會問我,「你們下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在疫情之前的時代,我們三、四周就見一次面,怎麼想,其實也不真的像是遠距離戀愛。
遠的時候,心總是靠得很近的。於是旅行,就是從機場前往城市,或前往郊野。搭著火車乘著船舶,抵達我們兩人共有的每一頓晚餐。
而生活又何嘗不是一條無限走廊呢?
我們一開始的人生,會知道自己能夠走到哪裡去嗎?或許有人問,人生不是都要有結束的一天。但我偏要說,在每一個抉擇的時候,抉擇要學習哪一種語言,抉擇要在哪一座城市工作,抉擇,要和哪一個人相愛,抉擇是不是要與他分開。抉擇每一頓晚餐,抉擇,要不要搭末班車回到我們住宿的一間房裡有兩張床。抉擇讀怎樣的科系,抉擇要在哪個產業工作,抉擇在家人病倒的時候要不要簽署不急救同意書。抉擇要不要戒菸。抉擇下個周末是不是要出門喝酒。
這每一個抉擇都開啟了通往每一個沒有被選擇的途徑的未來可能。沒被選擇的那些選項,其實就是通往無限。
而那些無限的可能,會是我們「這個」真實世界的平行世界存在之處嗎?
我想起《今際之國的闖關者》第二季,主角有栖就不斷地問著,「如果所有的關卡都過關了,可以回到原本的那個世界嗎?」而有些時候,他得到的答案是,「你該如何確定『原來的世界』依然存在呢?」或者是「真的有『原來的世界』存在嗎?『這個世界』會不會就是真實的呢?」
我不知道。或許對我來說,被我以詩所寫下的快樂與掙扎與憤怒與困惑,就是通往「真實世界」的隧道了。而散文裡的所有惶惑迷惘與人們的臉孔那些發生了的未及發生的事情……
「則一切都是真的。」像生活。像旅行。像愛。
出門開車旅行的時候,我喜歡在懸崖邊上的彎道處輕輕放掉了油門,並在過彎的一瞬間再踩緊了油門讓車輛快速地跑過彎道。感受那種真實的壓力。可能衝出懸崖的壓力。可能衝往山壁的壓力。可能死去的壓力。可能,繼續活著,的壓力。
於是我寫。我繼續寫。也不再去想什麼文學道統什麼美文好詩,文學對我來說,是的,就是那些無限的可能因為我們所做出的每一個選擇,都是下一個瞬間的開始。我們所沒有做的選擇,都是平行世界構成它自己的元件。
我只是想要繼續好好地活下去,繼續與老爺一起旅行。吃每一頓我們一起坐下來的晚餐。在咖啡杯的邊緣爭吵。然後走出咖啡館在等紅綠燈的時候和好。旅行,沒有看遍世界風景也沒有關係。一天,一個月,一季,一年。日子繼續著,但好好活下去,肯定能讓我看到過去的自己,所還沒能來得及看得到的世界。
我想看看,每當我踏出去一步,這個世界會把我帶去哪裡。
那是多麼刺激的一件事啊。
於是從旅行回來的那一個瞬間,我都將再次準備下一次的旅行。看看,世界要把我帶去哪裡。
並且希望,某天,某刻,能走到那條fucked up road.
也挺好的。
那條旅行的路線,就是歷史的軸線
●陳栢青:
Hello?剛有人在說話嗎?如果我跟你們一起去旅行,還要看情侶檔不停放閃,為了我們彼此的安全,你真的該在我每次離開車子時都注意一下離合器和煞車有沒有失靈。
(開玩笑的。)
我沒有什麼戀愛的經驗,關於和戀人旅行我無法跟你多聊什麼。但作為一個隨旅行次數增加而旅伴人數不停減少的單人旅行者而言(你瞧注意離合器和煞車多重要了吧),我倒有經歷過一次激情的,多人的愛之旅。
旅行關鍵日是2020年6月6日。
旅遊達人會告訴你,越早訂機票和車票越便宜,但在這次旅行中,有兩千多人從6月6日的六個月前就開始策畫旅行。
這趟旅行,旅遊局不懂的。要去戶政機關查才能看出端倪。國道單日車輛通行數量統計固然可以告訴你什麼,可是這趟旅行的開端不是護照,其實是戶口名簿。根據戶政事務所紀錄,6月6日之前六個月至半年,高雄市人口淨成長為2689人。
這是對旅行的革命。如果說旅行是把自己像軟木塞離開瓶口那樣從家裡拔開,環繞2020年6月6日的旅行卻是讓家的護照──戶籍做長途移動。身體反而在很久以後才跟上。
那也是革命的旅行。是的,你當然知道2020年6月6日發生什麼了。是日為高雄市第三屆市長罷免案投票日。是為台灣政治史上首次。為了罷免市長,多少人甚至配合選罷法要在法定時間前遷戶口入高雄籍。
對我來說,6月6日前後等同於2020年的第二次同志遊行吧。同志無祖國,卻人人有戶籍。
這些人就是為了說不才去的。高鐵和台鐵早就訂不到票,國道上出發的大巴都像愛之船,不用車掌小姐,車上同志都在對嘴唱歌。那裡有一種集體的狂熱,網路謠言傳有五十萬人為了罷免而遷戶籍,甚至勞動事實查核中心出來澄清,拜託,五十萬欸,比全台灣一年生育率還高上幾倍。
誰都有那天的旅行小史可以說。關於我的,是十四個同志租了鼓山區民宿,前前後後拉著行李箱入住,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變裝皇后參加魯保羅變裝秀租下集體宿舍。
房間窗戶還沒打開,同志國歌國台併多語金曲輪播透過牆壁動茲動茲,對面陽台上掛著後空內褲剛洗好還滴著水,交友軟體顯示八百公尺內這條街同志密度比當日高雄沙塵暴指數還高。
那一趟旅行行程規畫,前晚尖叫打枕頭戰,用別人的刮鬍刀刮腳毛,掐著手指開些撿肥皂的垃圾玩笑,晚睡早起,唯一目的地是高雄各區投票所,勁搞搞把票投進票匭裡,彷彿此後人生再無大事,趨近傍晚在電視機前一邊敷臉一邊握著手看開票,隨各家電視台計票和轉播時間差而此起彼落的尖叫終於在暮色降臨前飆高直到覆蓋整座城。晚餐一定要訂那被罷免的市長最愛吃的汕頭火鍋,拜託哪還訂得到,只能現場候位那場外比場內桌上更像砂鍋魚頭,之擠的,都知己的,盛況近乎G STAR舞台跳排舞。深夜跑趴。85大樓旁交友軟體訊息滿滿1069。
這就是台灣同志版本的革命前夕摩托車之旅了。摩托車變成電子花車,切格瓦拉的頭像是張惠妹。你是我的姊妹,你是我的Baby,不管相隔多遠。
那一天之後,一切如常。
但有什麼已經不一樣了。
我第一次感覺,喔,這就是「我們」了。在我們裡面。好美好美。這感覺真好,但又太好了。我多怕我只是眷戀老想成為「我們」該怎麼辦,好恐怖好恐怖。
如果神有iphone,他的前照相鏡頭從星球上方往下俯探,2020年6月6日,國道上綿延的車燈,拉鍊一樣來回穿梭的鐵路,一百年後,人們研究這個島嶼的歷史時,會注意到嗎?那條旅行的路線,就是歷史的軸線。
那時我們都是同志。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人,但歷史到底像車燈大亮的列車掠走我了。我是歷史的手動保險桿,還是踩下加速器呢?世界會往某個地方而去。所有人都在不知道的時候移動了。有意識到的時候,才知道那是旅行。
而那時我們並沒有察覺,自己已經成為風景。
三月《文學相對論》
張作錦vs.沈珮君 將於3月6-7日登場,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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