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馭博、吳佳駿/時間、翻譯、離題邪魔(上)——文學的巨人們用於形容觀看的時間

曹馭博。
(圖/陳佩芸攝影,曹馭博提供)
曹馭博。 (圖/陳佩芸攝影,曹馭博提供)

也有一些怪才

是鮮少修改的

●曹馭博:

之前看到佳駿臉書上說,自己的小說若投文學獎未果,便會果斷刪除檔案。我很能理解這種心情,我在投現代詩單篇文學獎時,若沒上榜,也不會打算修改另投,會直接將文檔扔進垃圾桶。但我面對小說時卻沒有這種決絕了,那些投稿未果的小說好像鼻青臉腫的小孩被送回了家,實在於心不忍棄之不理。我想要修改他的命運,一字一詞,一行一段,甚至是整個故事的核心。

這讓我想起一篇關於攝影課程的實驗,教授將學生分為A、B組,前者期末要繳交一百張照片,不論品質;後者期末繳交一張即可,但要是「最好的」。結果顯示,A組不但靠著量大的優勢,取得了不錯的品質,且學生在這一百張的過程之中藉由錯誤累積經驗,成績遠比B組好得多。對此,我抱有一種後設的疑惑:在課堂作業的前提之下,他們是否有在「認真」?我不免會好奇,那被限縮在一張範圍之內的B組,是否也有修改空間,甚至是沉澱時間,誕生巨作的可能?

不曉得佳駿寫小說至今,是新寫的較多,還是修改的較多?

當然,多如托爾斯泰、海明威、福樓拜都提及修改的必要性,但也有一些怪才是鮮少修改的,例如被譽為波赫士傳人的阿根廷小說家艾拉(César Aira)曾言,寫作是一分為二的遊戲,一路開車奔馳,幾乎不修改,直到想像力的盡頭(聽起來頗有科塔薩爾的感覺),他的小說常常有一股「螺旋狀的延遲感」,雖說是奔馳,但行文謹慎且緩慢,幾乎沒有故事情節、邏輯推動、議題討論,他常常在敘述中回首一種空缺——文化與思考的空缺,如同公路旁巨大的霓虹燈廣告招牌,其實是社會性的瘠乏。例如他有一篇小說〈畢卡索〉,講述一個男人在美術館歇息喝牛奶時,一個如同阿拉丁神燈的巨人鑽了出來,問了一個問題:你要擁有一幅畢卡索,還是成為畢卡索?於是,男人開始了一種神奇的辯證,每一次思考,都穿插著歷史風景中的各種關於藝術的故事;隨著藝術的故事愈多,客觀現實的價值思索也越稀缺,他的想法趨近直覺,更輕盈,更純粹,更童年……小說家不斷離題的過程之中,時間繁複化了,使人意識到自己正在苦苦逃離陷阱——神燈巨人給予的利誘,抑或是藝術本身就是一個沒有邊界的捕獸夾,男人的思考膨脹擴大,終於逾越了困境,但也中了陷阱——男人終究選擇了一幅畢卡索,一幅美麗卻又不對稱的精湛獨特之作。有多獨特呢?獨特到如同一個跛腳的女王,所有人愛戴她,將城市打造成歪斜的樣子,詮釋晃動的正當性,每一次下樓都會有人在視野盲區扶著她的胳膊。直到有一天,內務大臣將花卉比賽的決賽作品放置她眼前,說:「陛下,請選擇。」但大臣將音節破開來讀,乍聽之下是:「陛下,是瘸子。」

男人在各種故事的假設過程之中恍然大悟:「我仍然身處博物館內:遲早我都必須離開;作為富人的生活只能在外面開始。而我怎麼能胳膊下夾著畢卡索,離開畢卡索博物館呢?」除了字面意義上的盜竊,物理上無法將這個憑空生出的畫作帶出館外,還有另一層涵義:如果你擁有一幅全新未被收藏過、詮釋過、觀看過的畢卡索畫作,你難道不會有公諸於世的渴望嗎?

不曉得佳駿對這種離題式的,毫無情節可言的小說怎麼看?如果今天佳駿喝手搖杯時,跑出一個四季春微冰微糖巨人,說可以讓你連得十個林榮三小說首獎,前提是這十篇,你只能在離題式小說和瑪麗蘇式小說之間擇一書寫,你會選擇哪一種?

小說的離題與

詩歌的離題

●吳佳駿:

我想我其實更像是B組的學生。但比較像是,我繳交作業的方式。

朋友曾經做過一件事,她說她是學某個攝影師,但我找了找沒找到資訊。她的父母在她國中時離婚,而十年過後,因為家裡姊姊結婚,父母難得的一起出席。在婚禮上她給了父母兩人一人一台底片機,要他們隨意拍下現在的生活。半年後她拿回了相機,父親的底片裡全是同一個場景,那是一個看得到基隆路高架的馬路中央,父親好像每日早上跑步會把它帶到同一個地點,在清晨每天只拍一張照片。母親的照片是她生活的不同時刻,切菜的刀和斷成好多截的茄子、公園裡的鴨子、朋友聚會時乾杯的照片。

這件事每次想起,我都覺得好像小說。我也喜歡這樣的小說,對創作而言,那些寫完就刪掉的稿子像是父母拍的底片們,都是逝去的生活,用文字再也無法回訪所以刪去,不過它們還是在我心中。而總有一天,或許是一個晚上傾洩而出毫無修改的一萬字,則有可能是我朋友給她父母兩台底片機的動作。幫那些刪掉的稿子找到述說的形式,有些時候它們彼此嵌合得十分融洽,這時是我覺得一篇小說最適合前往被觀看的時刻。在某個我所無從記憶的離婚多年後。

馭博會怎麼感受被觀看這件事呢?

說來慚愧,我的詩好像沒讀得多到可以鏡像來回應離題式小說的問題。我只能說,我喜歡,並且,我找不太到這個畢卡索故事的離題。於此我也更加好奇,小說的離題或許事關意義的存有,那詩的離題是什麼感覺?我對這個問題幾乎在一個不敢發問的情況。

榮三小說首獎要是真可以連十年被一招打垮,我覺得應該要先趕快來寫一篇研究評審到底發生什麼事的論文。不過我們在聯合的地盤討論他報活動ok嗎(笑)?雖然認真回答是,我覺得榮三的小說競爭短期還不會讓這兩個路數出頭,但要是真有那麼一個巨人出現,然後終極二選一,我猜我可能最後會走瑪麗蘇。但會希望我的瑪麗蘇的爸爸是野原廣志。

好像太貪心了,這樣根本沒回答到問題。

是說寫下這些時我人在日本,一陣子沒碰手搖杯了。突然覺得手搖杯也是某種畢卡索,但將它偷竊進生活,它又瑪麗蘇得十分合理。

●曹馭博:

我揣想,詩歌中的離題,可能出自於一種經驗的不斷提及。專注於意象的經營,取消主題的邏輯,甚至是故意造成詩行的破碎等等。這讓我想到夏宇《備忘錄》所寫的:「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寫一些離題的詩,容納各種文字的惡習。」回歸到這個詞本身的意義,Digression除了離題,也有脫軌跳躍之意,更是一種修辭手段,造成巨大的空白,是一場對讀者與觀眾的邀約,與作者取消了時間,一起解讀其含義,甚至是一起增加意義。我記得前些日子在某個公開場合,我說了一句很酷但又很羞恥的話:「詩是一個等待被完成的世界。」因為時間正是被離題這種技法所取消,我們才得以保持各種可能,進行無止盡的對話與完成,如同荷馬《伊里亞德》有一大堆離題的細節,這短暫的插曲也為觀眾帶來沉思,目的是為了最後文本的終結。

孟若的法寶

至於時間,我突然想到孟若(Alice Munro)的短篇小說〈溫洛克之崖〉,講述了一個成績優良的女學生,在一次受室友所託,去與室友的Suger Daddy(應該啦!)一同晚宴,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事後想與室友傾訴,豈料室友竟然與自己的表舅閃電交往,過得幸福美滿,並將Suger Daddy的「用心」拋置腦後。小說最後,女學生感受無比失落,一個人在圖書館寫作業,淡淡地自述,才過了一周,表舅與室友又分手了,然後女學生把寄給Suger Daddy與表舅的信件,相互寄反了。我反覆讀了幾次,不曉得女學生失落歸失落,沒事跑去寄信幹嘛?而且還故意寄相反,是要搓合表舅和Suger Daddy在一起的意思嗎?後來讀了一遍原文,才猛然發現,小說最後一段寄信的開頭是That day in the library,以時序來說,室友與表舅的分手是最後發生的事,「那天」(That day)女學生在圖書館寫作業到一半,突然跑去寄信,是為了告密,拆散室友與表舅,去做一件「自己也不曉得自己會做的事」,好填補自己的失落。

讀至此,不由地讚嘆,這位小說家根本是哆啦A孟(沒錯,我故意要打成這個孟),什麼法寶都有,每一篇都有驚喜。不曉得佳駿有沒有這種被時序拉入陷阱的體驗,甚至是自己也嘗試過製作這種時間陷阱?

至於作品何時被觀看這件事,我覺得是作品完稿的第三天。剛完成的第一天覺得自己是天才,第二天開始自我懷疑,第三天則是信心全無。我都是在第三天之後把作品給女友觀看,但通常得到的回饋不是很好。

而生活上的觀看,每一個人都是我的瑪莉娜(Marina Abramovic),只要有人凝視我,我的不安與塵封的情感就會跑出來。為了抑制這種感覺,我有時社交會很浮誇,有時會過分冷淡,都是為了閃躲觀看。也許我生病了。

●吳佳駿:

居然提到了〈溫洛克之崖〉,真是太過切題。十分幸運,讀孟若奶奶包含《太過幸福》在內的作品是胡淑雯老師在課堂上的帶領,那是能讓人思考小說很久的一個開端。而且不得不承認,讀完這篇小說時,我的確也被這樣藏時序的方式觸碰到,那好像把世界的祕密壓藏在時間的皺褶裡,而唯有人類,這個據稱發明時間概念的生物,才在文字裡,另一個人類的發明,有機會釐清一切。那時我想試著模仿的寫了一篇小說,但修改至今,即便最寬宏大量的老師,在閱讀時仍覺得被時序的錯位干擾,只好繼續壓在電腦裡。時間一直是小說家攻擊的高峰,但要玩成「陷阱」真的是太過厲害,我想了又想,和孟若不一樣,但在讀後讓人驚豔於時間的繁密,可能是森見登美彥的《宵山萬花筒》。

回到〈溫洛克之崖〉,我初次閱讀時也對於到底情節上發生什麼事疑惑,一直以為關鍵是在小說裡同名的那首詩上。直到看到原文時恍然大悟,不禁對中文時態的運作感到害怕。要說欠缺嗎?好像也不是,更像是在翻譯之後意識到,要用中文創作有的某些盲點。

翻譯的重要與獨特性

我覺得我和馭博都在某個時刻認知到,翻譯的重要或獨特性。不知道馭博怎麼想,但對我來說,在我意識到小說和翻譯之間的關連的同時,我也接受了我這輩子不會是個合格的翻譯者這件事。兩者之於說故事這件事,好像站在天秤的兩端。而我因為體重不輕,去到其中一邊這個天秤就會直接壞掉不能再用,如同我熟悉小說創作的思維後再掉頭於翻譯時已沒有路徑。但我十分喜愛自不同語言對譯時讓我察覺到的眉角,過去我喜歡說那叫語言的縫隙,但最近,我更喜歡說那是表達的不可理解。

這個夏天因為要創作一篇小說的關係,我重複翻了幾版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孃》。作為日本文學的經典,這篇有許多可以玩味之處。以開篇第一句而言,我最喜歡的兩個版本分別是:

1.道路變得如藤葛一般彎折,天城山山頂才剛進入視線所及,底下的衫木密林已在雨的踩踏下被白色覆蓋,發出激烈的聲音從山腳追趕著我。

2.山腹的道路彎折如葛藤攀附,正當天城山山頂就近在眼前時,雨的腳步一邊將衫木的林密染白,一邊的爍地自山腳朝著我追趕過來。

這兩個版本在幾乎所有敘事策略的選擇上用了不同的方式,動詞的位置、及物與不及物,但不是我故意去調整的。在我寫下「道路」和「山腹」時,整體物界在中文語境裡,好像也有了清晰的透視路徑,讓我有一種,咦這樣翻好像會比較順,甚至有,會「比較好看」的預感出現,那預感幾乎讓人想從這裡開始再重新二創一本小說。

這點也是我在寫作小說時十分渴望出現的。就是例如當我想好劇情,開始為其安上文字,也能出現很外掛程式一般,這裡放受格會比較好讀喔、這邊主詞變動了之類的對話框,不斷像翻譯時會有的嗯這樣「比較好看」的引路感。但始終沒有。追根究柢,我想還是因為文本不同。因為我翻川端康成時常會有這種腦袋風暴炸出的創作動能,但想翻我自己寫的小說時只會一直驚覺,怎麼可以,那麼多文法問題。也寫,太爛了吧我。

作者簡介:

曹馭博

有多種異名(奴博、駁博、馬又博)的青年(但其實準備30歲了),出版了兩本詩集的詩人,整天想寫小說,但都沒有成果。常常被女友嗆:「你講了一嘴好小說,但為什麼寫不出來呢?」

吳佳駿

吳佳駿。(圖/吳佳駿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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