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第19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散文組 二獎:劉子新〈二二春〉

二二春。(圖/達姆)
二二春。(圖/達姆)

●這篇書寫青春的厭煩、無所事事的不愉快,充滿隱喻,但不做作。整篇作品彷彿煙花,炸開許多發亮的句子與想法。作者對周遭春天萬物的共感深刻,也往往能跳出既定的規則書寫。──柯裕棻

●椿象、春天中的生機與腐敗,寫的其實是作者青春的狀態。無論是有意設計,還是文字帶領著他,這位作者都成功地藉描寫外在事物來隱喻內在狀況。──張惠菁

春天的雨滴絕對稱不上錯落有致,天色昏沉黯淡,我和R背著書包狼狽的離開校門口,向補習班狂奔。我說跑太慢就要濕透了,他說跑太慢他會錯過一個禮拜一次的偶像直播。

於是我們加快腳步,踩過一個髒兮兮的水窪,襪子濕得可以擰出水來。公車呼嘯而過,濺起來的泥水噴在腳上竟然是溫的,又暖又噁心。

地上是幾隻椿象仰面死去的屍體。

鄉下的春日花是沒多開幾朵,但椿象橫行,飛行起來就像要墜落一般,偶爾在轉角會踩過一隻翻著肚子的,碎裂的聲音很響,一不小心就為牠開腸剖肚。

班上的花圃用地上的瓷磚碎片歪扭的擺了一個巨石陣,圍繞著一株從一片荒蕪之中破土而出的雜草,像是什麼邪教組織的春日祭儀,狂人們圍繞著篝火跳舞,綠芽在深夜的歌舞中越攀越高。

不過後來有人偷偷破壞了陣法,移走一塊摸著扎手的瓷片,用紅色的粉筆寫上了「R.I.P」,又拿圓橇小心翼翼的把一塊碎裂的昆蟲翅膀以及只剩兩隻長長觸角的椿象斷頭一同用黃土掩埋,就當做每一隻竭力而亡的椿象的墳墓。

隔壁總是拖堂的數學老師仍在絮絮叨叨,轉頭總是不小心和早已分神的隔壁班同學對上視線。然後尷尬的翻了翻黃土,陌生的同學別開眼睛。

後來埋葬椿象好像變成一種習慣,在窗溝裡的、在門邊的,甚至粉筆盒裡的,每一隻都抓著長長的觸角再裹上寫滿雜亂公式的筆記紙權當屍袋,然後胡亂塞進亂葬崗裡。

就是牠們飛的姿勢不很美觀,但我總是在數學課的時候分神去看,就算歪歪扭扭的,至少是笨拙吵鬧的飛起來了。

膽小的同學一邊喊著牠有毒液,掐一下手就會腐爛,一邊四處亂竄。不知道腐敗之說的真實性,不過他們總是吵嚷嚷的喊叫,最後空白一片的考卷就被打上很多紅叉。沒意外的話又會變成裹屍袋,滿江紅的考卷沒資格待在抽屜裡。

數學小考的壓軸題說有兩個視為一樣的球,物理題目三言兩語就帶過空氣阻力,我的春天一點一點蹉跎,被理性主義學者的理想狀態破壞了理想。

補習班的天花板很低,我不太記得公式、證明和定理,但我依稀記得那句幾乎被所有高中生奉為圭臬的理想箴言,「沒有好成績就沒有好大學,沒有好大學就沒有好人生。」

就像椿象的毒性未定一樣,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畢竟人生我也尚未走完一遭。我只知道因為這個原因,我的十六歲就注定會被按在椅子上一張一張考卷的寫,一節一節正課的聽。

沒意外的話世界不會真的有兩顆一模一樣的球,比薩斜塔旁邊的空間也絕對不會沒有空氣阻力,連百步穿楊的箭都沒有破風之聲。理想人生的定義也不會是三言兩語就能概括的。這樣就太不浪漫了。

也許我該休學,不然至少請一次長假——打破我唯唯諾諾的全勤——搭上飛機無論去哪兒都好,去非洲部落曬黑每天用制服外套遮著掩著的膚色,去海島的沙灘上奔跑,跟海浪賽跑,和熱帶魚對視。數天上有幾朵白雲是我僅需的數學能力。

不過世界似乎容不下這種義無反顧卻無用的浪漫。

於是教室中最掙扎的是上下眼皮,和我混亂的、一事無成的十六歲春天。

好像在書上見到的十六歲都濃墨重彩,《牡丹亭》裡十六歲的杜麗娘夢見柳生,《紅樓夢》裡十六歲的林黛玉幾乎都走到了生命盡頭,他們都熱烈的愛過,然後熱烈的死去。

總感覺十六歲是新枝抽芽的時節,應該認識很多人,去做很多事。可是在這裡好像莫名其妙就要走完了似的。

不否認我也擁有一點一般少年人那種幼稚的心高氣傲,總覺得這樣的春日就像是花在敗亡,樹在腐朽,只有野火燒不盡的雜草在田野漫爛。萬物都是死了再生又死,椿象像魚一般翻著白肚,我平庸的青春期死在一行又一行算式裡。

沒辦法出國,沒辦法遠遊,甚至很久沒有呼吸過陽光下的新鮮空氣,於是生活順理成章的被雜事填滿,假日眼睛閉上再張開就過了,上學的時候也渾渾噩噩,數學課本底下塞了一張白紙,我兩段算式兩句新詩的寫,雜亂的腦子頓時覺得那個期望值是負數的賭徒很是可憐。就算數學不需要那麼多的感性,只要冷靜的分類、代公式、速解法,甚至不用讀懂題目就可以做,有時候總覺得其實這樣的過程比死無全屍的荔枝椿象要乏味可悲一些。

我兩分現實兩分理想的做,好像什麼都沾一點,又什麼都沒做全,徒留遺憾和眼高手低的雄心壯志。

再一節是再撐不住的化學課下課,我又經過了那個椿象重災區的走廊,因為沒戴眼鏡,站著視野模糊,我俯身看那一團移動的黑色,才發現是一群螞蟻扛著一隻尚在掙扎的、翻不了面的椿象在移動。

然後牠掙扎著,奮力的,最後不動了。被螞蟻們往遠方抬去。

意外目睹了椿象的死亡,一點都不驚心動魄,只是很平淡的、很普通的力竭而死。也許會被抬進蟻窩裡作為食物?我弄不懂這樣硬梆梆的東西口感如何,只是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的死亡好像不算毫無意義。

就像春雨滋養從排水溝開出來的頑強的雜花一樣,牠平淡又壯烈的犧牲好像也滋養了來冬那一行盲目又勤奮的蟻群。

椿象也像春。

惹人厭的、帶著毒液的,還有倔強的。

好像這般腐朽的春天其實也在認真生長,每朵花的枯萎、每一場在春天的死亡應該都是重生,掙扎且認真的生了死後再生。

萬物腐敗後不算真正的滅亡,敗亡的花倒進土壤還會再開,腐敗的樹死後長出蘑菇,平淡的春日就像酒廠的酒罈沉默卻殷勤的冒著泡泡,偷偷的、默默的,越長越高。

也或許這是我看不到盡頭的平淡歲月。就僥倖的希望那些總是沉沒的努力都在開花。總是排著長長隊伍的大樓電梯總會輪到我,大不了爬四層樓梯喘幾口氣也就罷了,那個沒有摩擦力沒有轉彎的丁軌道的圓球會一直一直滾下去,那些總是換著位置坐又要和朋友爭吵要分開坐的甲乙丙丁最後也會開一場盛大吵鬧的聚會。

那就拿幾張書寫過的稿紙當作棺木,把平庸的、乏味的、上不得檯面的我一同塞進泥土裡,春雨澆灌、落葉堆肥,在土壤裡伸展,在陰暗中發芽。

再一把明火燒掉一整座春山。在心裡、偷偷的燒掉。

且當為來春埋一罈新酒。

●決審紀錄刊於文學大小事部落格:https://reurl.cc/0jMeml

聯合報 D03 劉子新(嘉義女中一年級) 2022/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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