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第3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三獎:陳馨妍〈三八誌〉
名家講評這次決選作品裡有很多寫弱勢小人物,這篇作品裡的主角「果發」可說是最生動、最具象的。———陳器文
這篇小說對後段班學生的處境以最壞的情況來顯現,對於邊緣人的產生以及被邊緣化的過程,有自然的表現。———東年
果發已經蹲在這裡許多時了。
她稍微移動麻了的腳,一種怪異的感覺馬上在腿部漾開,像一群肥大的棘蟻在血管裡鑽蠕前進。果發其實很喜歡昆蟲的,想到棘蟻令她稍微感到安慰。
果發繼續蹲著。
鳥間歇性地劃過天空,即果發的正上方。果發的正上方,是一大片亮麗的蔚藍。今天的天空很奇幻,並不是顏料性地平塗;無雲的蒼穹是伏貼在燈罩上的彩紙,亮亮地透著光線。
噢,今天的太陽放射的是銘黃的光芒。
果發正在煩惱著,思緒糾結的程度不亞於果發的頭髮。果發的頭髮簡單地說,是麥當勞叔叔的那種大而膨的鳥巢頭,自然捲的力量把黑而硬的髮絲捲成一團頑固的鋼絲球。頂上張狂但額以下倒是工整的──果發的八字眉、果發的圓圓鼻孔的瘦蓮霧、果發的薄薄的兩道橘肉瓣。她長得高而癟,易碎,稍一握,蒼白的皮膚上便會產生摺痕似的。
麥當勞叔叔頭的果發盯著因炙熱而龜裂的水泥地面,視線沿著地上的縫縫移走。縫縫縫縫縫縫縫……一直縫到牆邊。而那道矮牆外,是更多的透著光的藍天、更多的銘黃的陽光,還有像棘蟻一般的小小的車、小小的人在馬路上鑽蠕著前進。果發所在的樓頂視野非常好。
果發蹲踞著的腳邊是一只灰色的帆布書包。這是她國中時的書包,也是最後一只。如果繼續升學,果發應該快升高二了。不過,很難說,因為她無法確定自己現在的年紀,又果發的成績一向不理想。她只有國中肄業證書。
為什麼要帶著書包,果發自己也不太清楚。也許原因之一是為了爸爸吧。
果發的爸爸在市場賣水果,而她的名字就是爸爸取的。
早晨,果發總被爸爸早起的聲音吵醒。先是塑料拖鞋一軟一軟分別拍擊地面的聲響,接著是一把握起鑰匙的碎金屬聲,關上鐵門的←噹響。
爸爸比果發早回到家。當果發頂著麥當勞叔叔頭,癟著身子踏進家門,爸爸早就蹺著二郎腿在藤椅上看電視了。他會在電視的嘈雜中扭過頭要她快快洗澡,然後去念書。爸爸扭回去的時候,果發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銀成好幾旋的白髮。
有時候爸爸會問果發的考試成績,然後他會睜著黑褐眸子、血絲眼白的疲憊老花眼仔細聽聆果發口中那些常常比一斤芭樂還便宜的分數,拍拍她的肩要她用功讀書,長大才不會沒有錢,像他。只有爸爸的鼓勵才能使果發有略微的進步。記得國小時有一次月考國語考了六十二分,爸爸高興得買給她兩包乖乖。這樣的好成績並沒有保持太久,不過至少到爸爸被載水果的卡車撞死前一個月,果發拿到了小學畢業證書。
果發轉頭凝視書包。國中的一切是蒼白的,而且皺。像揉過的衛生紙。
除了努努。
努努是個學芭蕾的女孩。她總是把柔順的烏髮挽成腦後的一個包包,飾上一圈薄紗的粉紅花朵。她的臉上有小小的雀斑,淡淡的一片卻十分引人注目,似花心裡齊騰的花蕊。努努的功課很不錯,上課總誠懇地抄筆記,果發偷偷瞄過她的課本,書頁上載滿了密密麻麻的隨意貼。努努走路很輕,說話也很輕,一陣風拂過,努努的一切就好像將被吹散,化為空氣裡微裊的一股花瓣香味雨。
果發上課不講閒話不打岔也不晝寢打瞌睡。她咬鉛筆的頭頭。有時候門牙被筆頭頂痠了,果發便會稍稍探頭,看坐在第二排第三個的包包頭的努努。果發也喜歡看著她下課,推開椅子。丟垃圾。梳頭。吃便當。講話。笑。削鉛筆。搖立可白。寫字。和窗口的男生交換禮物。臉紅。每一種動作的努努果發都喜歡。
放學後有個男生把果發叫進男廁。那個人果發不認識,但她曉得他是常和努努在窗口聊天換禮物的那個男生。男生個子很高,差不多比果發高一個頭。至少,果發記得,他站在她面前以鄙夷的眼光俯視著她時,她只能看到他的制服領口,和盤抱在胸前的汗毛茂盛的手臂。
我問妳,妳到底是不是女生?
果發沒搭腔。
妳整個是個廢渣妳知道嗎?
果發眨眼。
留那什麼鳥頭,噁心得要命。妳說!妳幹嘛老是用那種眼光偷瞄人家徐努?
果發吞口水。
回答我呀妳這個賤人!
果發注意到男生噴口水,就在她的右頰上。
妳真的很變態耶,徐努那天說了,她說妳隨時隨地用奇怪的眼神看她。變態,不要臉!
是棘蟻嗎?果發覺得鼻子裡好癢。變態是什麼意思?
男生開始抖左腳。我警告妳,不准再靠近徐努,也不准再騷擾她。聽懂沒,妳最好給我記住!
果發看著男生的領子,有一絲線頭鬆脫了。
我是徐努的男朋友,妳知道嗎我有權給你點顏色瞧。可看妳這副鳥樣誰敢碰妳啊,搞不好有愛滋病呢。
果發不知道什麼是愛滋病。
男生再以更濃的鄙夷潑了果發一遍。死同性戀!離我們遠一點!
果發不知道什麼是同性戀。
後來那個男生大步走出男廁。果發走到鏡子前。一團臉加更大團的髮出現在鏡子裡。
是不是女生呢?果發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國中的日子就像揉過的衛生紙。
國三上,努努到講台上輕輕地對全班說,因為爸爸的工作,全家人都要搬到美國了。
女老師一把抱住努努,哽咽著說她是她所教過最認真最乖巧的學生。女生全衝到前面,和努努哭成一團。男生都激動地起身,然而到了講台上又有些遲疑,只紅著臉拍拍包包頭淚人兒的肩。全班悲情成一坨。
果發也想看哭的努努,也想安慰她,叫她不要哭,對她說再見。於是果發從最後一排最後一個座位站起來,走到講台前面。
但果發一抵達,一大坨的悲情突然分崩離析了。一個女生說,不要靠近我,同性戀。一個男生喊,走開,變態。老師邊後退邊說,不要排擠同學。果發不知道該不該前進。最後她想起來應該安慰努努的,所以她伸出細細的手,想把衛生紙拿給她。
僅存的以努努為中心的悲情團在果發的手靠近的那一刻瞬間解體,果發的細手捧著衛生紙停在空氣中。努努抬起被淚水爬滿的臉龐,漲紅了頰對果發輕輕地說,請妳走吧。我不想再看到妳。
果發手上的衛生紙輕輕跌落在磨石子地板上。
果發的媽媽一定要她讀完國中,果發就一直在學校待到肄業。
沒有努努的日子,果發在學校裡,感覺自己像個鬼,或是一口痰。有時候,又想自己是一團塵球球。
果發從來不和同學們說話,他們也沒有和果發講話的意思。
女老師對全辦公室的老師說,我們班的同性戀學生越來越自閉了。馬上有別班的老師接口,就是那個名字很俗氣的女生嗎?隔壁班的男老師說,原來她是女生喔。果發那時候在教師辦公室裡補交家長會回條,媽媽簽不去的那張。女老師沒有看果發,只說,放這邊就好,謝謝。走出去的時候,果發聽見有老師說,她的頭髮真不像樣。女老師回答什麼,果發來不及聽就踏出了辦公室。
果發的成績沒有進步也沒有退步,還是比一斤芭樂便宜。上課時果發不再咬鉛筆頭。她開始拿出抽屜裡那些從未打開過的新課本,每一節課撕下一頁,然後用它們做小紙工。所謂的小紙工,就是用手把紙撕成指甲大小的碎片。課本上有彩色的照片,很醜,可是撕下來變成一塊一塊的就非常美麗。撕成小塊後,果發在每一塊碎紙上寫下努努的努字還有爸爸的爸字,然後對摺,裝到書包裡。果發會在晚上,靜靜地抱著書包睡覺。
同學們正是準備考高中的關鍵階段。女老師每天抱著一大疊考卷進教室。果發也有拿到考卷,她總是每題都寫C。下課後同學們互相比分數,抽問對方歷史或者公民。果發下課後抱著書包到操場的樹下坐著。
爸爸,現在又下課了。努努,現在又下課了。這是第五節的下課。我又坐在樹下了。
爸爸我的考卷還是都不會寫,可是我真的不想寫了。每一張都要寫半個半個的圓形,好累好累。努努妳在美國。美國在哪裡呀。爸爸你知道美國在哪裡嗎,爸爸。
噢我現在看見一隻毛毛蟲。我最喜歡蟲了。蟲都很會吃但又都很瘦。
這種細細的黑頭的綠色毛毛蟲都住在這種葉子有一條一條的線,然後葉子又像五個手指的高高的草上。我知道牠們長大會變翅膀小小三角形的有點黑又有點咖啡色還有白色一點點的蝴,蝴蝶。噢這種蝴蝶的眼睛都很圓,很黑,很大。努努,很像妳。
我覺得大家都不喜歡蟲,我很傷心。蟲都很好啊。真的。蟲又不會吵人,又不會要我寫半個半個的圓形。蟲對我很好。爸爸,蟲像你一樣好,一樣瘦,但是蟲不會買乖乖給我吃,也沒有被車子撞死掉。
爸爸。媽媽最近跟我說了兩次話,我覺得很不舒服,因為我很久沒有跟人講話了。第一次她說,妳念完國中我幫妳找工作。第二次講話,媽媽說,妳以後跟我一起去王媽媽家洗衣服還有去給人家餐廳洗碗。
媽媽最近為什麼會跟我講這麼多話,我覺得,我,我覺得有一點不習慣。我比較習慣她買泡麵給我吃和拿我的制服去洗和打我。而已。媽媽她最近喝酒都喝到比較晚回家,她還是一回家就看電,電視,爸爸,和你以前看一樣,一樣看的那台。努努,妳喜歡看電視嗎。還是妳只喜歡跳舞和看書。美國有跳舞和看書嗎。努努。努努。妳還綁著包包花花頭嗎。努努。
果發扭了一下發麻的小腿。棘蟻再次攻占血管,鑽蠕著前進。太陽向西移了一些,果發的影子在樓頂的粗糙水泥地上漸漸地伸長了點。灰色的帆布書包被敷上一層銘黃。然而果發持續醞釀著煩惱。
大家畢業的那天看起來都很傷心。男生們穿著垮褲形態的制服互相鄭重地擊掌,拍背。女生們一律擁抱在一塊,環繞著女老師泣不成聲。
果發拿到肄業證書以後,背著書包最後一次來到操場的樹下。找昆蟲的果發彎著腰,仔細地看葉子上、葉柄上,還有樹幹上。那天因為是畢業典禮,所以來的家長很多。果發兩手圈著一隻在昭和草上找到的六條瓢蟲,被它的亮麗迷眩住。
一個別人的媽媽走過樹下,瞪著果發對她的小孩說,你們學校怎麼會有這麼三八的學生,真不像話。她父母到底有沒有在管哪。握著畢業證書的小孩也瞄了果發一眼,低聲說,媽,那是全校功課最爛的人。而且她是一個同性戀。他媽媽大聲地說,張至唐,還好你畢業了,要不然媽媽真的怕你給她帶壞←。看她的頭髮就知道不是什麼好東西。
果發鬆開手,六條瓢蟲旋即振翅飛走。
國中肄業的那個暑假,果發每天都和媽媽一起去工作。白天洗衣服,晚上去洗碗。洗衣服和洗碗果發都帶著國中的塞滿小碎紙的灰色帆布書包。她媽媽用閩南話對別人說,這個小孩腦袋有點問題,手腳倒還靈活,不好意思請多多關照啦。
洗衣服兼洗碗的日子也像衛生紙。揉過的,蒼白的,但溼得透澈,總是乾不了。
果發覺得像衛生紙的日子過起來很不舒服,就像和人講太多話一樣的不舒服。
電視上,活得不舒服的人都紛紛跳樓了。
現在,果發蹲在百貨公司十七層的樓頂。
跳下去以後,就再也看不到昆蟲了。
真的要這麼做嗎?
而且電視上的人都會放一張有寫字的紙在旁邊,上面寫著他是誰,他為什麼要跳樓,什麼時候寫的,等等很多字。
果發不知道該寫什麼。
首先,名字是陳果發,這個沒有問題。再來,為什麼要跳樓呢。
果發踞在樓頂,蹲在奇幻的蔚藍天空下,煩惱了許多時了。
鳥劃過天空的頻率越來越高,而且改為成隊向太陽匆匆飛去的形式。
現在的太陽銘黃中滲入了鮮橙般的顏色,而本來蔚藍得純粹的天空也似跌進了染缸,變得像果發記憶中的,爸爸蓋在果籃上的那條鮮艷的大帆布。橘底淡藍條的。
果發再看了一眼書包,忽然間,什麼都想到了。她知道該寫些什麼了。
陳果發要跳樓,因為他活得很不舒服。電視上的人有演,活得不舒服就可以跳樓。陳果發想吃乖乖,沒有人買給他吃。陳果發想看努努,她不在。學校的大人和小孩都不喜歡陳果發。陳果發的媽媽喜歡喝酒和打陳果發。陳果發不喜歡被打。陳果發不知道什麼是變態,愛滋病,同性戀,三八。可是人家都不叫他陳果發,都只叫他變態,愛滋病,同性戀,三八。所以陳果發活得不舒服。陳果發很想當蟲,因為蟲可以吃比較多的東西,不像陳果發,最近媽媽都沒有買泡麵給他吃,因為喝酒以後常常沒有回家。他只好自己洗完衣服和碗之後,跟接下爸爸水果攤子的李伯伯要爛番茄吃。陳果發不想要大頭髮,因為大人都說三八。所以,陳果發很不舒服又有點生氣和傷心要跳樓。這些字是陳果發跳樓前寫的。寫在一張紙上。就是這張從書包裡拿出來的紙,白色這張。
果發趴在地上寫了許久,因為碰到許多不會拼的注音。寫完後她又醞釀了二十分鐘的煩惱,考慮要用陳果發他還是陳果發她。最後果發想起那個把她喊進男廁的男生的質疑,想想還是決定用人字旁的他。
果發終於站起瘦成皮包骨的身子來,找來一塊磚頭,把紙壓在磚下。她背起書包,想著爸爸和努努,而後順著縫縫縫縫縫的水泥裂痕,來到矮牆邊。
牆下,棘蟻似的人車正鑽蠕著。
風不大,果發穩穩地站在牆頭上,緩緩地跨出左腳。
跳樓以後還是可以看見昆蟲的,果發想。不過是只能看一下下的棘蟻。
最後一次,她感到書包的背帶親密地勾著她的肩,像一個愛她的好朋友。裡面的碎紙片在下墜時被釋放了出來。
課本上有彩色的照片,很醜,可是撕下來變成一塊一塊的,寫上努努的努字和爸爸的爸字,再對摺,就非常美麗。
果發碰到地面的那一刻,放大後的棘蟻們仍然鑽蠕著行過市中心的街道。
有個女人看了看有著麥當勞叔叔頭又滿是摺痕的紅色的果發、果發身上糾結的紅色書包,還有漫天飛舞的彩色碎紙片。
三八,她皺著眉頭說,並且快步跨過果發。
而此時,奇幻的天空和血一般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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