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第6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首獎:劉煦南〈調音師〉

表面平淡,內在波濤洶湧。小說的基調鋪陳具有巨大的張力,以微觀來呈現寫實,開啟了青春書寫的新局面。──李昂

馭繁於簡,透過豐富的人生意義,與簡單的人生情趣作對比,令人感動! ──張大春

沉穩的腳步聲從樓下拾級而上,緩緩停在小鴻的家門前。那只舊皮箱不輕,小鴻想,他一定先把皮箱放在地上,再蹲身,解開鞋帶,把脫下的皮鞋放進鞋櫃。

小鴻站在門口,調音師來了。她要親自幫他開門。她起了個早,吃過早餐,胡亂洗把臉,就坐在客廳,專等著這事。

媽媽和調音師幾乎是同時向對方躬身,「早啊,蔡先生。」「早啊,林太太。」耐心等待行禮如儀之後,小鴻便引領他走進琴房。她感到自己像個小大人一樣莊重,卻又忍不住走兩步跳一步的雀躍,這部鋼琴如今的首席是她了。

媽媽用一只耳杯盛了蜂蜜水端來,調音師接過喝了一大口,把杯子放在琴旁的矮几上,動作俐落而自然。媽媽站在房門口與他閒話家常,他已動手拿下節拍器、除濕器,然後掀起琴頭覆蓋的那塊鑲著蕾絲邊的紅白格子罩巾。

小鴻雙手環著媽媽的腰,斜斜掛在媽媽身上,目不轉睛的看著調音師。媽媽接過蓋巾,上面有一點灰塵,小鴻皺了一下鼻子,鬆開媽媽。媽媽拿著蓋巾走向後陽台,她也跟著一溜煙跑了。

不消一會,她又自顧自的回到琴房,坐在那搬離了鋼琴正位的琴椅上,看著這一年來一次,有些面熟又有些陌生的調音師。他正用螺絲起子拆下鋼琴面板。來不及看清他從哪兒下手的,三兩下那塊抵著黑白琴鍵、鍍著金色KAWAI字樣的漆黑原木板就這樣離開了琴身,然後是譜架,支著譜架的大塊厚重面板,紛紛被調音師輕巧的卸下。卸下的面板,被小心翼翼的放到牆邊,整座琴的內部明明白白的亮了出來。八十八支琴槌整整齊齊的排列著,依序對應每個黑鍵白鍵,一鍵有二或三根琴弦,密密麻麻,低音到高音,一一被調音栓鎖在鋼板上。初次看到時,小鴻訝異得說不出話來。以後每一年,小鴻還是止不住那訝異。

調音師從中部上來,搭火車。每年夏天,八月中旬,便一通電話打來家裡。媽媽接起來,他一聲:「林太太啊。」媽媽就認出他聲音了。調音師來一趟台北,走三、四戶人家。小鴻家是第一站,每一次,早上九點,準時到達。

家裡的人彷彿總是待到調音師的電話才想起:「啊,八月了,調音師要來了。」若哪一年調音師沒來,恐怕也不會有人察覺吧。

調音師約莫有六十歲。厚實硬朗的身形,穿著白色或淺灰色的短袖襯衫,襯衫放進寬寬的西褲裡,斯文得像個學者。

這架鋼琴是小鴻的姊姊大雁先開始彈的,調音師就是大雁的老師介紹的。他是傳統的調音師,受過三年四個月的專業訓練,全憑音感調音,不像現在一般調音師使用儀器量音。

大雁長小鴻六歲,大雁開始學琴時,小鴻還是個蠻憨的娃兒,住在婆婆那兒,每個禮拜回家作客兩天。大雁練琴的時候,小鴻故意把手背在背後,在客廳踱方步,踱啊踱,就踱到琴房門口,倚靠在門框上。姊姊就像童話故事裡的公主,修長的眉毛,溫柔清亮的眼眸,筆直的鼻子。小鴻磨蹭到她旁邊,抬手輕輕摸一下琴鍵,姊姊冷不防抓住她的手,在鍵上按一下「咚!」兩個人高興得大笑起來。

大雁和她睡午覺時,就說一小段故事給她聽,譬如梳著兩根麻花辮的女孩爬到樹上採果子,譬如小恐龍帶著睡袋去旅行。小鴻不知道什麼是睡袋,也不問,因為不想打斷故事。

婆婆不說故事。睡覺時,婆婆的右手臂一橫,重重的放在額上,嘆口氣,一下就輕輕的打起呼。小鴻爬上她胖胖的身軀玩耍,她繼續打她的呼。小鴻玩得無聊,就趴在婆婆身上睡著了。

大雁跟她講的任何事,對的錯的,認真的瞎掰的,小鴻都睜大眼睛聚精會神的聽。大雁神祕兮兮的說:「黑貓都是好貓。」又壓低嗓子:「而且,而且綠眼睛的,更了不起喔。」小鴻聽得一愣一愣的,悄悄把話安放在心上。

與媽媽出門時,有幸瞥見一隻黑貓,小鴻便緊緊捏著媽媽的手,輕聲的呼喚:「黑貓!」媽媽不明所以,一逕往前走,小鴻頻頻回頭,以示敬意。

四歲那年,小鴻正式回到家。小鴻是最受寵的,爸爸媽媽和姊姊都疼愛她。有一次櫥窗裡一個洋娃娃吸引了她,媽媽問她要不要,她扭著媽媽的裙子,把頭伏在媽媽腰上,不住的笑。媽媽就買了那個洋娃娃,和她一樣歡喜。

小鴻從來沒開口要過什麼,只有學鋼琴這件事是她主動爭取的。爸媽本來打算讓她像姊姊一樣,七、八歲再開始,但小鴻幼稚園就想學,當然也很高興。

初時枯燥的練習逐漸消磨小鴻的耐心,無聊難聽的指法練習與她幻想的美夢實在相差太遠了。不過多數時候,她規規矩矩練習,即使爸媽都感覺得出她的音感、節奏感沒有大雁好。她的老師偶爾也提醒她拍子的問題,但似乎也不特別以為如何。練了一段時間之後,老師給了她一些中國民間歌曲的譜,小鴻很喜歡。

大片的面板卸下後,調音師用軟刷輕輕掃去灰塵,左手敲著琴鍵,右手拿著工具,卡著對應的調音栓。從中音部開始,爾後再調低音部,最後高音。調音師的手勁很強很穩,重重的按下琴鍵,琴音鏗鏘,餘韻嗡嗡縈繞整個房間。小鴻端坐琴房,強而有力的音波有如浪濤怒號,她覺得房門上那片透明的窗板,也正微微的震著。一連兩個小時,一波波撼動心扉的和弦聲撞擊著整個屋子。有時那組合起來的音是極怪異的,然而一次次用力自鋼琴體內高鳴出來,聽著聽著便覺得那怪異中自有其耐尋的味道。不絕的琴聲,黑鍵白鍵錯落,沒有旋律,只有音階由低至高,曲折緩慢的向上挪移,期間不時反覆、回頭、停頓。小鴻聽得難過,覺得那是瘖啞的嗚咽,是一首長傷無淚的歌。

她走出琴房,洗好的蓋巾橫掛在後陽台的竹竿上,與架在鋼琴上的姿勢一樣,本來貼覆著琴身的布襬,在空中飄盪著。

一日小鴻練得煩了,就翻到琴譜的最後面,那兒有幾首她認為比較像樣的曲子。她怯怯的伸出右手,依著譜上的音符,一鍵一鍵摸索。熟悉的旋律竟然自她的指尖斷續的響起來。這是姊姊彈過的吧。她又羞又喜,試彈了幾個小節就不好意思再繼續下去了,怕被家裡的人聽到似的。她停下來,刻意的停頓一會,預期聽到爸爸會從客廳喊話來,「剛剛那首繼續彈啊,小鴻,很好聽呢!」不過,沒有,她停下來,屋子也靜下來。她遂鼓起勇氣,又彈了一遍,再彈了一遍,自覺得意。

大雁突然氣急敗壞衝進琴房,「喂,喂,你的升Fa,彈到哪裡去了?」小鴻手一抬,沒了主,錯愕的看著她。大雁閉了一下眼睛,然後愣愣的看著小鴻,半晌,低聲說:「來,我彈給你聽。」小鴻的淚在眼眶裡打轉,她眨眨眼睛,不讓滾下來。「換你,」大雁不看她,比剛剛更溫柔,「對了,就是這樣。是不是很美?嗯?」大雁笑起來,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全然忘了剛剛彼此受到的驚嚇。小鴻也笑了。

晚飯時,大雁開口了:「小鴻應該換鋼琴老師。」冷靜得像個判官。「哦?」媽媽沉吟了片刻,沒有接話。「你不覺得她華而不實?她沒有要求她的基本功夫,給她彈一些什麼曲子嘛!」大雁不放鬆。「我喜歡〈小河淌水〉。」小鴻有點委屈,她不願提下午「升Fa」的事。「你好高騖遠,你拍子都抓不準,淌什麼水!」「大雁,」媽媽瞪了她一眼,「不是吵架的時候。」媽媽轉向小鴻:「小鴻,你說呢?我不懂鋼琴。」「老師說我可以彈彈中國小調,光是練習曲太枯燥了。」「你的節奏,右手跟左手拍子的搭配,你小指的力道,老師注不注意你這些問題?」大雁問她,口氣和緩下來了。

小鴻換了新的鋼琴老師,姓丁。丁老師要求很嚴格,尤其在演奏會之前,好累。她很懷念以前在黃老師家打混的日子,有時黃老師還會沖一杯咖啡給她呢。她私下稱那是下午茶時光。雖然害她晚上睡不著覺,但她覺得頂好,有一種優閒的意味,就像中國小調,無所事事的。

她繼續練著琴,即使沒有大雁的天分,但小鴻是個感情豐富的人。只要是熟悉的曲子,她可以恰到好處的掌握氣氛的流動。音符在她手下像是有生命般,隨著旋律呼吸吐納。

演奏會時,媽媽把她的長頭髮梳成亮亮的馬尾,露出整張優雅甜美的臉。她喜歡媽媽幫她做的打扮,尤其那別在高領衣頸上的銀絲彎成的蝴蝶,栩栩如生。

她的表演時段還未到,坐在台下聆聽別的同學演奏,不知怎的就想起婆婆來。

婆婆用一條長長的花布巾兜住小鴻的腰臀,背在背上,上菜場去。她聞到婆婆棉布衫透出的微微的汗味,把臉靜靜的貼在上面。走到一處童裝攤位前,婆婆將小鴻放下來,活絡活絡一下肩膀,蹲下來比畫著:「小鴻,喜歡哪一件?」哇,五花繚亂,一望無際,「好漂亮。」她說。婆婆左手托住她,順勢站起身,右手指著最高那一排,一件胸前有朵大蝴蝶結的豔紅洋裝:「那件,好不好?」她還沒搞清楚,那人已經拿著長竹竿叉子把衣服叉下來。周末,媽媽來接她,婆婆幫她洗好澡,穿上那件紅洋裝。

婆婆是雲南人,由雲南逃難到緬甸,再由緬甸嫁來台灣。婆婆把「腳」說「ㄐㄩㄛ」,不說「ㄐㄧㄠˇ」。小鴻在婆婆那裡跟婆婆的口音,回家跟媽媽的口音。只有一次她不小心在家說了「ㄐㄩㄛ」,家人才知道這個祕密。大雁很想再聽一次這怪異的腔,抓著她的右腳問她:「這是什麼?」她就說「ㄐㄧㄠˇ」,再抓著她的左腳問她:「這是什麼?」她就說「ㄐㄩㄛ」,大雁樂得抱著她猛親,她觸癢不禁咯咯咯的笑。

她不明白為什麼會在這華麗的盛宴,胡七胡八的想起這些年幼的往事。輪到她的前一位演奏者了,她趕緊收攝心神。司儀報出她的名字,聽到有人說「林雁的妹妹」。小鴻把「林家女兒」與「大雁妹妹」的光環編織成自己的桂冠,在掌聲中走上台。

小鴻靈動的雙眼流盼之際,頗有幾分魅力。她知道鞠躬時姿態應有的緩急,坐上琴座抬起手的架勢,當琴聲流瀉而出,她的身段該如何溫柔,如何肅穆,如何俏皮,如何憂傷。即使她偶爾會搶拍,偶爾會在左手伴奏漏掉一個音──這些姊姊從不犯的錯誤──但依然不減小鴻在台上的丰采。

調音師是小鴻見過最專注的人。小鴻幾次出入琴房,他似渾然不覺,整個的在他的工作裡。偶爾小鴻與調音師的眼睛對到一處,調音師便靦腆的咧一下嘴。那樣聚精會神的諦聽琴音是什麼感覺呢?小鴻從來不能領會。

她的音感差。小學低年級的唱遊課,老師用風琴彈一個音,小朋友圍成個圈,依序回答。這其實只是個遊戲,卻讓答錯的小鴻深深痛苦。她沒辨出Re的音,心裡忿忿的恨著。

小鴻坐在調音師稍遠的側邊,看著他如何篤定的按下琴鍵,而琴鍵如何帶動琴槌打響琴弦。調音師右手的工具緊抵著調音栓。一聲聲的和弦,像是密碼,鎖著某個小鴻進不去的神祕、高貴的殿堂。如同小時候聽著姊姊彈琴一般。她終究沒有音樂天分,唱遊課時,沒辨出Re的音。

在小鴻眼裡心裡,她的家人都是有學問,有內涵,有文化的。餐桌上,車廂裡,隨機開啟的話題,哲學、文學、藝術、歷史……如一個個響亮、乾淨、結實的樂音,自然匯聚成章,而小鴻是一根沒上緊的弦,漂浮在和弦之外。不過這一點都無礙於她的興致,當她津津有味的聽著,便覺得自己長大了,正在搭建美麗的高層的建築了。

和弦漸漸向上爬升,調音師側著耳,靜止凝結的臉像一尊雕像。在最上層的高音階,聲音又脆又輕,一路高上去,不斷向上生長。最後幾個音卻空掉似的,鍵盤到了底端,音階戛然而止。

調音師校好最後一鍵,步出琴房。「林太太啊,」他客氣的叫道,「可以了喔!」媽媽匆忙起身,紅潤的臉漾起笑容,探身到小鴻的房間,「小鴻啊,彈彈吧。」

小鴻坐上琴椅,凝神屏息,覺得自己似乎又身在一場演奏會上。彈起〈夏日最後的玫瑰〉。鋼琴的面板還沒裝上,琴音格外宏厚,看得見木製的琴槌隨著手指高高低低奏著悠揚的樂聲。但她不能專心,想起即將南下就學,想起遠去的婆婆。

曲畢,小鴻起身,調音師接著按部就班的把厚重的漆黑原木板裝回琴身。然後用厚棉花將鋼琴表面打上亮光液,再用絨布擦拭,如此重複兩次,整座琴煥然一新。

婆婆回緬甸的前一天,媽媽帶小鴻到婆婆的家。婆婆見到媽媽時,緊緊的拉著她的手:「太太。」話都說不出來了。婆婆只比媽媽大八歲,看來卻像長媽媽一輩的人。婆婆不斷的摟抱小鴻,她已經比婆婆高了。「小鴻好好讀書,讀到大學,讀到博士,到緬甸看婆婆。」又對媽媽說:「我帶的幾個小孩,太太,我獨獨最愛小鴻。」「我知道,你當她是自己的小孩疼。」

離家前一晚,小鴻整理衣物,扶著行李箱,一時之間竟有無限躊躇,眼淚一顆一顆落在淡紫色硬殼箱上。這箱子是有一年出國媽媽覺得她可以自己拉行李箱了,象徵性的買了個小小號的給她。她在機場拉著行李,覺得自己和媽媽和姊姊一樣美麗。

忽一年,九月中旬快開學時,她突然想起來:「咦,今年調音師怎麼沒來?」「看你過的好日子。去年就沒來了。」

姊姊出國讀書,透過網路與小鴻通訊。有一次不經意問起:「調音師還來嗎?」又說:「你喜歡坐在那裡看他調音,一坐坐了好幾年。」小鴻癡癡看著螢幕上那「一坐坐了好幾年」幾個字,往事纏綿琴音,迴盪她的心懷。

●詳細決審記錄刊於聯合新聞網.閱讀藝文「文學獎大賞」專區:http://mag.udn.com/mag/reading/itempage.jsp?f_MAIN_ID=392&f_SUB_ID=4161

第6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首獎 聯合副刊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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