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第14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二獎:林珮蓁〈初戀〉

我到現在還覺得十五歲的夏天並沒有離我遠去,我好像遺留了什麼在那個時刻,似乎是為了紀念這戲劇性的改變,身體裡的某個部分在那時候也一並停止長大了。在停止長大的前一秒鐘,烙印在視網膜上的是那些貼在天花板上的塑膠螢光星星,是他騎著腳踏車載我去買的,黏性很差的廉價星星。【圖/阿尼默】
我到現在還覺得十五歲的夏天並沒有離我遠去,我好像遺留了什麼在那個時刻,似乎是為了紀念這戲劇性的改變,身體裡的某個部分在那時候也一並停止長大了。在停止長大的前一秒鐘,烙印在視網膜上的是那些貼在天花板上的塑膠螢光星星,是他騎著腳踏車載我去買的,黏性很差的廉價星星。【圖/阿尼默】

這篇小說切片選擇點很好,兩男兩女中又有複雜關係,互相較勁,但沒有深切的恨,真的就是「初戀」。短篇幅中往往幾個簡單的句子,就把人物形象描述得躍然紙上;民代、觀光業、吸毒,有其複雜面但不鋪張。──郝譽翔

這篇很短,也很淡,講自殺和家庭問題,但沒有刻意地描述悲慘狀態,精巧、細膩地述說憂傷,十分動人。──陳雪

我到現在還覺得十五歲的夏天並沒有離我遠去,我好像遺留了什麼在那個時刻,似乎是為了紀念這戲劇性的改變,身體裡的某個部分在那時候也一並停止長大了。在停止長大的前一秒鐘,烙印在視網膜上的是那些貼在天花板上的塑膠螢光星星,是他騎著腳踏車載我去買的,黏性很差的廉價星星。

我還是跟台北的天氣不太熟,無法明白為什麼夏天熱得如此張狂,冬天卻冷得那麼刻薄,像一個脾氣暴躁的人。而現在天邊疊著一團團白雲,像忘了摺的棉被就這麼被堆在角落。夏天到了,意味著該回去的季節到了。

「一張到屏東的票,謝謝。」透明窗格將裡外分割成兩種世界,住著想離開此地的人和負責給予離開權力的人。我接過小小的火車票,忽然想起了大夥一起搭公車到市區的日子。

假日的午後有一種魔力,也許是陽光太過溫柔或者放假的快樂,總之向父母要求什麼都能夠輕易地被答應。於是我會和大我一歲的黃靖怡搶著他的腳踏車後座,但每次都是我輸,所以到公車站牌的那五分鐘路程,我只能坐在他弟弟的腳踏車後座。「劉侑屏,騎快一點啦!」我抓著後座的把手大喊,唯恐和前方他的距離又變得更遠,「妳以為妳很瘦嗎﹖給我下車……」從劉侑屏口中掉出的字句後半段幾乎都被風給吹走了,我的視線越過他一張一闔的嘴,接著再掠過黃靖怡左右搖擺看似很高興的馬尾,最終停駐在劉侑宣被風灌滿的運動服上。高瘦的身子無法填滿整件運動服,於是風便肆無忌憚地湧入那些空隙,如同水流注滿坑洞一般。但運動服的下襬又緊縮得合身,因為有一雙手自顧自地把他圈了起來,像一枚戒指,把誓言把情感濃縮成一個迴圈。我眼睜睜看著黃靖怡把手環住他的腰。

劉侑宣從不反抗,每次都硌得我雙眼生疼,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那或許不是容忍而是默認。被陽光給鍍金的劉侑宣,被風灌飽衣服的劉侑宣,大概占了我十五歲之前的三分之二。

「現在即將進站的是……8618號車次……」火車到了,我匯入人流,跟著魚貫上車,很多人跟我一樣,一手拖著行李箱另一手拿著車票,期望能找到一個歸宿。

鄉下的公車一路搖搖晃晃,顛簸得厲害,司機總是把油門踩到底,緊接著突然一個轉彎或煞車,我們好幾次都被甩得撞上前面的椅背,像是在炒鍋中奮力翻滾的炒飯一樣,被震得七葷八素。有的司機從後照鏡看了忍不住大笑,說:「拍謝啦,忍一忍就好啦!」然後又一個全速衝刺。到了屏東市區之後,原本捏在手上的車票已經被汗水給弄皺,有時甚至還撕破,這樣二十分鐘的折騰,可以換一個美麗的下午。

你問我屏東市區有什麼,我會跟你說什麼都沒有。是一個一無所有卻小得可愛的城市。「總是說要發展觀光業,口號喊來喊去最後還不是被人家笑說屏東是文化沙漠。」有一次黃靖怡在公車上這樣說,她爸爸是民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接觸政客多了,她說話口吻也有點老成。我們總是挑假日的時候去沾染些熱鬧的氣氛,所能得到最大的快樂就在於夜市裡面的泡泡冰和土魠魚羹,以及藏在巷子裡的二輪戲院。

走在夜市的巷弄裡,有幾灘明明沒下雨也凝固在地上的水窪,而頭頂上的光被分割成一塊塊,則歸咎於商家們七橫八豎的遮雨棚。我們的輪廓被拓印至水泥地上,隨著我們前進而緩緩移動著。時而出現在腳邊,時而隱沒在陰影之下。輪廓高而瘦長的是劉侑宣,擁有強健小腿的是黃靖怡,特別矮一截的是我,同樣頎長卻不那麼高的是劉侑屏。我和劉侑宣中間時常夾著一個黃靖怡,像句子與句子之間必定存在著一個逗點或句號,用來延續話語,或者就此結束。

當然我不會忘記的還有那個清晨,朦朧睡夢中聽到有什麼被打破的聲音,悶哼一下然後就碎掉了,以及警車的刺耳鳴笛聲,和有什麼人在大聲說話著。這些線索組合成不祥的預感把我搖醒,用尖銳的音頻刮著我的耳廓。於是才剛吃完早餐就看到黃靖怡緊張兮兮地站在門外。

「全世界都去看熱鬧了,就只有妳在這裡。」「怎麼了﹖」「劉侑宣他爸回來了!」

說回來也不對,其實我們都沒見過他爸,就連劉家兄弟自己也不太有印象。他爸回來了,可是沒有半個人歡迎他,那麼這裡還能算是他的歸宿嗎﹖

「昨天假釋回到家裡,然後就因為毒癮發作把陽台上的盆栽全砸了下去。隔壁的王伯伯很害怕,所以就報警了。」我們並肩前往劉家,黃靖怡為我解說。為什麼她總能知道那麼多事﹖我幾乎什麼都和她爭,可是偏偏我又覺得她都贏我。

我們是兩株植物,存在著互利共生和競爭的關係,這樣矛盾的兩面分割出兩種不同的我們,一種是情同姊妹,另一種是相互搶奪。可是那界線卻在長大的同時,漸漸模糊,如同兩滴躺在玻璃窗上的水漬,一旦碰觸到了彼此,就匯流成一條小河淌向彼方。

黃靖怡的馬尾停止擺動,像鐘擺忘了運轉。劉家到了。

門口早已聚集了一堆人在幫忙,當中有兩個細瘦和一個佝僂的身影,是劉家兄弟和他們的阿嬤。砸碎的盆栽像一塊塊傾圮的提拉米蘇蛋糕,深棕色的土壤噴濺得到處都是,瓷磚碎片像下過雨後凝結在地上。我試著要幫忙,但很快就被鋒利的碎片給割傷手。「所以妳到底是來幹嘛的﹖」劉侑屏氣急敗壞握著我的手,反倒是他哥逕自拽著我開門就往家裡去,找出碘酒和食鹽水幫我消毒。像每一次玩鬼抓人他替我當鬼一樣,或是玩躲貓貓他讓我跟著,直接省略了所有不必要的字句,只剩下溫柔的氣息。

火車似乎到了台南,這時劉侑屏打電話給我。

「矮子,妳火車到哪裡了﹖」「到台南了,黃靖怡呢﹖」「我到囉。」電話那頭突然切入一段女聲,還有咯咯咯的笑聲。「妳帶了什麼給我哥﹖」我猶豫了幾秒,然後我聽見自己說:「螢光星星。」

十五歲的夏天,那個時候劉侑宣在我記憶裡放進了很多快樂。有一天下午他騎腳踏車來找我,告訴我那天是他生日,要我陪他去買東西。「你為什麼不去找黃靖怡﹖」我坐上他的腳踏車後座,這大概是我有史以來第一次享受這份殊榮。「那妳下車。」「我不要。」腳踏車輪開始一圈圈轉動,我們像兩隻在風中泅游的魚,划開身旁的空氣向前,陽光浸濕了我們,而我眼睛所能容納的就只有他逆著光暈開的背部。

一切透過回憶而更加鮮明,這場景。

結果他載著我到了五金行,「你要買什麼﹖螺絲起子﹖」我疑惑地跟著他走到賣玩具的那列商品架。「妳覺得這個好嗎﹖」劉侑宣拿起架上一盒塑膠星星,會螢光的那種,上面還貼著紅色標籤註明不可食用。

我們兩個於是在他房間裡耗了一個下午,忙著把那些螢光綠的小玩意兒貼在天花板上,兩個人站在書桌上,伸長了手臂只為一片廉價的塑膠,和一種莫名的執著。

現在想來只覺得慶幸,還好十五歲的那時候在他家,是被海浪包覆著那樣溫柔,那天的記憶停駐在他房間的那盞日光燈,以及有他味道的枕頭和棉被。

劉侑宣自殺,是在我和劉侑屏十六歲,也就是他和黃靖怡十七歲的時候。

沒有預警地,突如其來地,翻遍世界上所有類似的詞彙來形容,就是無法解釋他為什麼會選擇結束。在隔年夏天的時候,徒留下一個懸著的疑問句。

火車發出低沉的嗓音,窗外的景色和我的童年連成一片,屏東到了。我把口袋裡的螢光星星拿出來握在手上,一塊淡綠色的塑膠片,卻是我第一個喜歡上的男孩子,送給我最好的禮物。

●決審記錄刊於聯副部落格http://blog.udn.com/lianfuplay

聯合報 D03 林珮蓁 (屏東女中三年級)2017/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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