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第14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散文組 首獎:吳沇慈〈一塊染布的完成式〉

圖/陳佳蕙
圖/陳佳蕙

本篇首尾皆處理得很成熟,作者對染布的熟悉度高,將生活的多面向結合得恰到好處。──劉克襄

「染」本具有高度隱喻性,從染布擴及人的成長規範定型,含有生命智慧。對「染」有獨到的演繹,結尾收束在驚喜中,短句就像小刀的鋒芒一般精確。──簡媜

把布攤平,用一截灰色的水管捲起來,同時捲進去的,還有些許的回憶與幻想。

雙手把布捲握緊,然後向中間推,最後用橡皮筋固定住,死勁地綁緊,被綁住的地方吃不進染液就會形成一圈白白的。否則,染液無孔不入,只要逮到一點點空隙,就如打開一只裝滿蝴蝶的盒子,染液會像蝴蝶般傾巢而出,抖著翅膀的同時,也把預定的留白刷上色,再也沒有機會挽回,沒有綁緊的結果就是這樣了,不知染布本是這樣小心眼、愛計較,還是它時時想掙脫束縛,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我再把布沾濕,讓水爬滿布的每一個空隙和皺褶,等一下染液可以更順利地進到布裡面,這時候腦子裡已開始想像成品的樣子。每每令我驚豔的是,布也只是由有限的線和線交織而成的,而在藍染時,儘管重複了無數次相同的步驟,結果永遠不是可以猜想到的。接著拿著這一截纏緊的白布水管,像巫婆調配藥水一般地攪拌著染液,這鍋濃稠的湯液,將會施展神奇的魔法,在白布上變幻出無法預期的法術,有的藍色是清晰不含糊的,白色線條像煙火一樣在湛藍的布面盛開,煙火只一瞬,藍染把最美暫停、裁下,複印在布上,孿生子一樣的同步綻放。有的藍色深淺交雜,那是一種海,海灘上有浪花,浪花泡泡浮在海面上,每一滴海水都有故事,但是不能區分它們,它們是同一片海,卻是不一樣的藍。

藍色在藍染時,得以展現自己不同的樣子,且備受寵愛,可以不再被俗氣地用憂鬱、理性解讀。藍染是對藍色極高的讚美,只用深藍、淺藍來區分他們也太不精確了,在一個百無聊賴的下午,我翻著媽媽書架上的書,看到一本染布指南,提到日本把染布的藍分為二十二種,有水淺蔥、藍錆、紫紺、搗返……名字都很典雅,這難道不美嗎?一般美術設計所用的色票名稱是由一串數字組成,光是聽到14-4620,對於這個顏色可能無從想像,可是在日本可以說:「我要的是水淺蔥那種藍。」這個名字就讓人無限遐想了。藍草的品種不過三四種而已,顏色的變化卻是難以計算的,即使細緻如日本人,有著多達二十二種名字,也還是沒辦法完全概括藍染顏色的豐富,而我們還是很粗疏的概括成深藍、淺藍兩種,不只是粗疏,還是潦草隨便的粗暴。

攪拌兩三分鐘後,我把水管從染缸撈起,以便充分接觸空氣氧化,讓布從深綠色變成藍色,仔細地翻看每一個皺褶,確認每一個地方都被染液充分浸染且氧化過,然後再重複浸染、拿起來氧化,就像我第一次染布的時候。

我第一次染布是在幼稚園大班的時候,回想到這麼久以前的事情真像是在吹太空泡泡,回憶不斷變形、打轉、擠壓、膨脹,最後摔落在地面上。泡泡破了,很臭!我想起來了,那時候對染液的第一印象就是臭。有些人對事情的態度取決於第一印象,很慶幸自己不是那一類人,不然染液的氣味真的會阻斷我跟藍染後續的故事。那時候和同學又笑又叫起鬨說要用臭豆腐染布,我把方巾綁成了一根直直的像桂竹筍那樣由粗到細,橡皮筋一圈又一圈,像是把整個無憂無慮的童年包進布巾,投擲進染缸中。在重複浸泡、氧化過後不久,興奮地把橡皮筋解開,迫不及待地見到成品,染布上瘦瘦的白色線條如漣漪一般在小小的方巾裡盪開。當時手勁小,橡皮筋都紮不緊,白藍之間的分界曖昧不明。我那時候最大的煩惱是午餐吃不完、午覺睡不著,動不動就哭,哭著哭著就笑了,是非對錯、東南西北、青紅皂白等等,對那個時候的我,都不重要,跟方巾的圖案一樣。

相較當時手拙的我,媽媽手巧多了,且她極富耐心,總是可以重複浸泡五到六次,因此她的布總是藍白分明的,她擅長縫紉,很會使用針線來縫染布巾,這樣留白的線條可以清楚明確的落在草稿線上。她會縫愛心、楓葉、捲草紋,甚至是用大小圈圈排成米奇的樣子,我們全家都穿過她染的衣服。開始染布前她總會先仔細地用粉筆畫上線條,然後捏著針,上下穿縫,讓線乖乖地就定位,平針縫完所有線條之後,再一一拉緊縫線,布皺在一起如新生嬰兒的臉,並打上一個嚴謹的結,用小剪子剪去多餘的線,媽媽為了看清楚,所以把老花眼鏡推到額頭上,像是在檢查我的功課一樣,一樣毫不放過的眼神。

我小時候就如同她捏在掌心的布,她總怕一不小心放鬆了,我就會染得不成型。布在她手上漸漸被手汗濡濕,在還未完成染色之前,手汗就已經先在布上染出印子。我的眼淚比她的手汗更多更急,在上小學前那個夏天的晚上,我和媽媽縮在又小又潮濕的書房裡,儘管眼淚已經使上衣變得沉重且黏膩,但我還是沒辦法把三十七個注音符號背齊,我吃力的擠出三十個字再附送六十顆毫不費力的眼淚,錯七個,「唰唰唰——」牌尺打七下,沒有藉口、不能反駁,每一天都要練習,於是三十七個注音符號終於和著眼淚一起吞進肚子。在那陣子的黑夜裡我總是吃得太飽,上小學後老師在抽背的時候我可以像吐西瓜子般順暢流利的念出ㄅ到ㄦ。我是從來不缺交作業的乖寶寶,我是媽媽細心縫製的染布。

每天,我用鉛筆不斷重複書寫相同字句的生字甲乙本、聯絡簿上的日記,和貼有國語日報文章的簡報本彷彿是她的安眠童話,沒完成檢查她就睡不著,盯緊我的功課使她心滿意足無罣礙。直到我小四她開始上班,忙了、也省悟了,有一天她慎重地告訴我,希望我好好監督自己,對自己負責任。我非常開心,我感覺「對自己負責任」使我聽起來像個大人,而她對我說話的樣子如同已經把布上的線都縫好,也拉得很緊很緊,並且細心地打上非常穩妥的結那般。她彷彿明白了,我終究是人不是布,我必須經歷自己該經歷的,於是讓我自己決定接下來想要的圖案。

媽媽真的放手了嗎?還是我只不過在二次創作她所給我的圖樣呢?到底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我所希望的呢?其實我也不太清楚,所以我在染布的時候,這些疑惑總是不斷地浮現。高中時某一天放學,因為忘了拿手機,所以和所有急著回家湧向樓梯、湧向校門的同學們反向而行,我一個人在教室被夏季豔陽照得刺眼,且透著玻璃看著陽光猛烈撞擊窗框四方筆直的輪廓,如梵谷筆下強烈筆觸的金黃色摔碎之後,融化了,流進方方的教室,像果凍一般地包裹住課桌椅,我在裡頭,感覺牆壁顏色都變成了染缸的內壁一樣,突然有種驚醒的感覺,原來我已經染上了顏色,心中即便有些想留白,也早就一圈又一圈的纏緊了。

我專心眼前的事,準備剪開一圈圈的橡皮筋,以免傷到布。橡皮筋隨著剪刀的利刃彈開,皺成一團的藍布上那圈白簡直是在加冕藍布,我們說這是「開獎」。這次是成功,不過誰也無法預估在開獎前綑綁緊纏的效果如何,我也曾經因為橡圈綁得過緊而斷裂,整塊布都變成一樣的藍。而我上次試過對摺再對摺布巾,只讓布的四個尖角沾上染液,藍點點在布上,變成我很得意的一件作品。然後再把完成染色的布浸在醋桶中定色,染液的味道、醋的味道、汗水的味道在這個時候全部合而為一。醋桶中像水草一樣漂浮擺盪的布,即使用同樣的染液,成品有的像畢卡索藍色時期,有些像馬諦斯〈舞蹈〉中背景的藍,多希望能有更精緻準確的名稱來區分這些深深淺淺的色調,儘管同樣浸漬在染缸,每一塊布也有它的個性。

幼稚園時染的那塊布,因為媽媽常常用它來綁便當的緣故,被清洗到褪色,甚至染上了醬油漬、油汙,那不是布本來有的,卻也完美的嵌和在上面,我漸漸地有了不同想法,我想,當布染好的時候並非真正完成,日後逐漸疊加的生活色彩,才會讓一塊染布成形。我從塑膠桶中拿起我那塊用水管綁的布,看著布上頭藍白交錯堅硬且鋒利的線條,好像一把又一把的刀銳利得幾乎要切斷布,感覺它已經準備好進到更大的染缸。

「醬油滷汁算什麼呢?」我對自己喃喃著。

●決審記錄刊於聯副部落格http://blog.udn.com/lianfuplay

聯合報 D03 吳沇慈 (明德高中三年級)2017/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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