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第15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首獎:呂翊熏〈有聲〉

圖/阿尼默
圖/阿尼默

這篇作者對自己提出議題的實踐度,已接近百分之百,顯現他對小說有很好的駕馭能力。──童偉格

在現代蜂窩式的居住環境裡,我們的生活往往是被噪音困擾的,這篇作品顯然有一個取經的對象或真實的生活經驗,而作者能將其化為細節化的洞見,讀來充滿真實感。──甘耀明

這篇乍看之下瑣碎,其實文字功夫非常精緻,它的瑣碎不是冗言贅語,是有意識地段段推進。作者找到了一個適合的語言風格來呈現,從題材的選擇到體裁的控制,都令人欣喜。──黃麗群

終於告一段落了,庭映從貓眼看出去。不是歧視有點毛病的小孩,是他們太誇張了,既然有問題就應該好好照顧,每天每天都是摔東西的聲音。人家問就說不好意思小朋友走得不是很穩,扶了椅子卻反而把它弄倒了,有時候就是會不小心把桌邊的東西掃到地上啊,他還需要練習的。因為擔心小孩跑遠就讓他在兩戶之間、電梯之前玩耍,那明明是公共空間,更不用提發出的噪音。剛好在會考之前搬走,女兒也能有個安靜的讀書空間,不必再接接送送了。貓眼外扭曲的人們搬運著,把箱子放在電梯口,任由它被沉重的門撞著發出低吼,門裡走出一個小男孩,一副眼鏡,雙腳裝著白色的支架,關節看來不太能彎,吃力地走著,然後門鎖一陣翻騰,一切都進到電梯裡了。接下來像是畫面倒轉,另一戶人家,在貓眼裡被部分放大地播放。

庭映用抹布輕拭老舊的空氣清淨機,那是好久以前在一個百貨特賣會上買的,那時候銷售人員還提醒這型號比較舊,運轉可能會有點聲音,她笑著說沒關係,能清淨空氣就好。其實製造聲音才是目的,曾經沒有這台機器她就無法入眠,家裡充斥著別家的聲音,翻倒的聲音、小孩的尖叫、誰家母親的聲嘶力竭,多像是活在別人的生活裡。一手覆著抹布,一手抓著插頭,從電線頭擦到電線尾。橡皮筋會脆化,她從流理台下的抽屜裡拿出吃完麵包後留下的密封用鐵絲,把繞了又繞的電線固定好,整台用塑膠袋包起來放到儲藏室。世界終於有了寧靜的時刻。

夜裡似乎還是有細碎的聲音,畢竟這是舊國宅,不能太要求隔音的,不是硬生割開眼皮的,就別太計較了,睡得不是很安穩,但總是能睡著了。

隔天撕開白晝的,是某家辛勤的烏克麗麗,清脆的撥弦從早上七點就開始。庭映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門,看了看隔壁房間,發現女兒早已坐在書桌前。

「你被吵起來的喔?」庭映倚著門框問著。

「嗯,很早就起來了。」女兒翻著書像是在找什麼。

「還沒吃對吧?」庭映胡亂地紮起頭髮往廚房移動,從冷藏的抽屜拿出兩顆蛋,打開另一個門抽出兩片冷凍的吐司放進微波爐回溫,時間鈕一轉,伸長了手把抽油煙機按開,開火熱鍋下油,想著考生需要更多營養,又從冰箱拿了起司片出來,不一會兒吐司貼蛋就完成了,她喊著女兒的名喚她出來吃飯。

「你拿著背包是要去哪裡?」庭映看著女兒拎著的背包問道。

「去圖書館啊。」女兒把背包靠著桌腳放著。

「現在家裡又不吵,在家念念看啊,每次都要出去接你也很累的。」庭映把吐司對折著吃。

女兒把吐司挪到邊緣,兩手把盤子端起,試圖在不弄破蛋黃的方式下食用,「嗯。」她嘴裡咬著吐司應道。

烏克麗麗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也可能是存在被習慣了。早餐後,女兒回房奮鬥,庭映把一籃衣服從浴室提到後陽台,假日的早晨,大家都在洗衣服,各家洗衣機注水的聲音像是不同音高的合唱。洗衣機有點年代,庭映離開後陽台前特別確認有沒有真的啟動,已經不只一次沒有確實按到了。走經廚房,順手把抽油煙機關掉,到客廳沙發上摺著昨天洗的衣服。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安靜過了,以前還需要時刻開著電視來蓋過那些跌跌撞撞,現在不需要了,但是沒有電視聲總是怪怪的,開了電視,並把音量調小以免吵到女兒。她突然想到如果女兒一直在家,那就不能吸地,這是一定會吵到她的。

新鄰居的職業是保母,其實這一帶做保母的很多。有中庭可以遛小孩,附近也有中小學,送上學的時候可以順路,這一棟應該就有四、五戶是當保母的吧?但之前好像從來沒有這麼深刻體認到這件事。大概八、九點的時候門外開始有動靜,大概是不願意離開母親,有些小孩哭鬧著。每一次出來迎接孩子,聲音都會隨著門的打開被釋放,透著牆壁的每一個毛孔滲進另一頭的屋子。藉著整理家務的走動,庭映步過女兒房前,還好聲音傳不太到她房間。

下一次有對話透過來是晚上六點左右,父母來接回小孩,會逗留在門口講幾句話,比早上的寒暄要久許多,可能為了表示熱情,保母太太講得有點激動,還有搭配手勢,讓人想到親子台帶動跳的大哥哥大姊姊,要以這樣的姿態跟人講話感覺好累,記得女兒還小的時候帶她去過一次見面會,在百貨外的廣場排了好久,試圖勸退女兒卻都以失敗告終。那些名字以水果開頭的大哥哥大姊姊做著標準化的動作,揮手時不只動手腕而是以手肘為軸心,那燦笑不知道有沒有規定要露出幾顆牙,源源不絕的小朋友就像遙無盡頭的生產線,做這樣的工作也是不容易的。庭映有點頭痛,不知道是因為噪音還是這樣的應酬方式讓她看了就皺眉。她喚女兒出來吃飯,關心一下念書的情形,問了下次模擬考的日期。晚飯拌著一組一組的家長下嚥,其實別人不是很有興趣聽到你家小孩今天大便正不正常,庭映把電視音量調大。

對門的保母家常常不關大門,聽說是從眷村搬來的,聽說那是個鄰居之間感情很好、都不用鎖門的地方,就這樣把生活細節都放出來給大家知道,不會很赤裸嗎?每次只要稍微有點聲響庭映就會到門口看看發生什麼事,從外面是看不出來裡面的人在用貓眼的,能夠不著痕跡地看光一切。

「不好意思,可以請你們小聲一點嗎?」庭映往對面半開的門內喊道。

保母太太急忙出來。「不好意思啊,小朋友有點太吵了吼。」

「如果門可以關上的話會比較有隔音效果啦。」可能是因為穿著室內拖走出家門,庭映覺得有些不自在。

「喔喔喔真的很不好意思。」保母太太關上門與對話。

庭映走回屋內,光著腳拎著室內拖去浴室洗,餘光從半掩的門瞥見女兒念書時竟然戴著耳機,這樣怎麼能專心呢?有沒有在聽啊?而且門關著空氣不流通腦袋會不清楚的,距離考試沒剩下幾天了要好好把握才行,她嚴肅地告誡著孩子,悻悻而離。

「就是這樣戴耳機才會沒有聽到我講的話。」庭映嘴裡碎念著,沒有看見女兒摘下沒有插在任何東西上的耳機。

再從貓眼看過去,對面的門是緊閉的,庭映鬆了一口氣,想著跟鄰居說話的時候態度應該不至於太強硬,還好沒有因為一時衝動而暴走。跟前任住戶反應的時候好像有點太激動了,棟委也來暗示過,說人家照顧孩子壓力也很大的,哭哭啼啼地找他來家裡看實際情況,還借了分貝計來測,最後搞得像是沒事被找碴。當然不會達到噪音標準,聲音不是持續的,但偶爾一次,那種不規律才是讓人抓狂的地方。但之後好像被人調查過行程一樣,門在庭映下班回家之後才關上,金屬的門像被狂風催著似地,「碰」。撞擊聲常讓庭映為之一震,要是女兒這樣關門,絕對免不了被念上幾句的。像是要漸漸讓人習慣,對面的門打開的時間越來越長,庭映也越來越常走去玄關,鼻的抽動,今天先傳過來的不是聲音,是煎魚的味道。庭映急忙開窗、開抽油煙機,四處尋著來源,從貓眼發現對面的門半開,開點門縫,味道直刺進來,接著是小孩嬉鬧的聲音。足跡蔓延了,像是宣示領地的貓,如此趁人不備地繞遍每一個角落留下存在,兩戶間的走廊上多了許多小朋友的用品,嬰兒車就大剌剌停在路中間,滅火器被當成門擋。貼著門的手掌微微出汗,呼氣讓魚眼鏡面開始生霧,視線逐漸模糊。

圖/阿尼默

不是沒有試過再提醒幾次,但每次都脫離不了輪迴,過沒幾日又能聽到聲音。那些噪音像咒文纏身,能聽得懂的內容讓人更無法忍受,某次聽見保母太太說再吵對面的阿姨會來罵人的,荒唐的說法讓庭映不知該作何感想,納悶為什麼永遠都是她被當成壞人。某次公司聚餐,預留好晚餐,留女兒在家,回家卻看見女兒坐在電視前,雙手泡在臉盆裡。聽她說端湯麵時被突然的尖叫嚇到,左右一搖,滾過的湯灑在手上,趕緊把麵放下,沖水,一離開水連筷子都拿不穩,所以就一直泡著。庭映看了看女兒的手,確認沒有外傷,下樓去買了包鹽巴,鹽巴比較吸熱,應該是比水更有用,就這樣泡到睡前。隔天手還是起了水泡,還有腳被滴到的部分。

把水龍頭拗向一邊,等熱水來,庭映戴上橡膠手套準備洗碗,這原本是女兒的工作。恰恰相反,庭映習慣戴著手套洗碗,但女兒戴了手套反而不會洗了。畢竟女兒手小,通常手套都太大,多餘的部分在指尖擠成一坨,也容易摔盤子,很難湊合著用。看著水泡越來越大,她碎念著等等要叫女兒去找校護看看。她聽見風鈴的聲音,懸在門把上的風鈴,參雜在水聲裡面,她讓女兒養成睡前要去鎖門的習慣,風鈴是為了讓這個動作發出聲音,讓她知道女兒什麼時候睡的。讓左右手拉了拉彼此的指尖,她脫下手套走到門口,對面的孩子在狹小的公共空間溜著蛇板,好不容易加速成功就到了走廊的盡頭,撞上別人家的門,讓風鈴震得花容失色。庭映扳了門鎖打開門,那小孩立刻停下,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孩子就躲回家門內,她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看起來很兇,輕闔上門。

「媽咪,房間裡聽得到我在溜蛇板嗎?」庭映停下腳步。

「聽得到啊,怎麼了嗎?」保母太太這麼回道。

「噢我跟你說,本來想說對面搬走了是一件好事,沒想到來了一個更糟的。」庭映講著電話抱怨道,沒有找個人講講心裡很不爽快。有時候是傳訊息,但其實沒什麼不同,耐心敵不過打字速度,庭映用語音輸入,不過還是不太好用,可能要重複講好幾次,或是換句話說再講幾次。電話的另一頭通常是些應和聲,偶爾會有人忿忿地說著以「這種時候就應該……」為起手式的制裁方法,庭映都是說要再溝通看看,畢竟因為抱怨前鄰居也跟棟委搞得不太愉快,換了新鄰居沒多久又再跟人家發生問題,會被人家覺得是自己的問題的——直到庭映的最後一絲理智被截斷。

一大清早的,理當不會有人來拜訪,電鈴卻響個不停。被吵醒的庭映走向玄關,從貓眼看出去,是一個死小孩踩著蛇板按電鈴。住了這麼些年,門也舊了,似乎再也關不緊,永遠都有縫隙,現在被蛇板撞得能緊閉,但沒過多久又微開,就這樣持續開合,連帶整間屋子都在震動,還附帶橡膠拖鞋落地的聲音。庭映想著一定要好好說說這小孩,彎腰打開門鎖,但一有開門鎖的聲音,那小孩就撤退回家了,當她打開門的時候只剩下微微內靠的大門,與拖鞋拍打腳底板和地面的回音。庭映撥了撥頭髮,隨手拿起鞋櫃上的外套,前去按對面的門鈴,保母太太卻矢口否認孩子做了這樣的事,堅持他們都還在睡覺,那孩子不是別家托的就是她自己的孩子呢!她冷靜的應對讓庭映啞口無言。

庭映坐在電腦前,樓上若有似無的腳步每一次漸強都像是被人從頭上踩過,受不了只好起身,在屋內來回踱步,彷彿是在各頻道間遊走,不同的頻率播著不同家的故事。有個故事是說有個人從樓頂跳下來的時候,從外人的角度看見了下面每戶人家的心酸(當然這絕對是慢動作的),然後後悔地說著早知道就不要跳下來,在她來看根本沒這個必要,在家裡走動就能知道一切,像是停不下來的有聲書,卻也沒有靜音可以按。一度想要去按棟委的電鈴,查了環保局的聯絡方式,從回收箱裡翻出社區通知想找到管理中心的電話。拿了膠帶想把家的每一個隙縫都貼住,望向了門,但不能封四邊,沒有其他地方好貼,最後她把內側的鑰匙孔貼了起來。

不想參與哪家的紛爭,庭映把電視打開,聲音調大,在沙發上按著電話號碼,焦慮地抖著腳,四顧自己被入侵的家,走向玄關,拿電話的手從右手換到左手,夾著,從貓眼望去,對面的門開了個小縫,可能因為有風或是其他原因,愈開愈大。電話終於被接起,沒給對方空檔抱怨為什麼這麼早打電話來,庭映劈哩啪啦地講了一堆,音量漸大,為了蓋過被調大的電視聲。庭映話越講越急,她可以感受到從脖子開始發紅延伸到額,毛孔打開、血管擴張,熱氣從臉上蒸騰,不知不覺她也變得如此激動。「你不知道他們有多惡劣,上次……」

忽然,「碰」的一聲。這次是來自女兒的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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