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冠吟／不求逆齡，只想逆流

甫到任新職時，初識的人們多說：「哇，你好年輕喔！」「哇，真的看不出來你的年紀。」對於我現在的工作位階，確實會是年長一點的人擔任，反正是往年輕的方向去誇，我也樂得接受這些恭維。直到有一次，有一個六十出頭的阿姨很真誠地說：「你很漂亮啊，看起來就是你實際上的年齡，差不多四十幾。」她的語氣是讚美，整個語境她要表達的重點是漂亮，但後面那半句「你看起來就是你實際上的年齡」，重擊我的內心，久久不能自已。

究竟被說「長相符合年齡」有什麼問題呢？幾歲的人自然會有幾歲的樣子，然而當代社會並不認同這件事，現代女人追求的是不管到幾歲，看起來都是青春的樣子。我很年輕的時候被誤認為是阿姨，還會當作一則笑話，到處跟大家分享，現在真的是阿姨了，反而拒絕被叫阿姨，生悶氣之餘還要到處兇狠地追問別人：「我看起來像阿姨嗎？」種種行徑簡直就是不良阿姨，無法對真實年齡妥協，狼狽求勝。

這個社會讓阿姨們不開心

不知道男人們怎麼回答中年感這一題，但對於一個在亞洲社會的女性來說，中年感無孔不入地提醒著我，威脅著我輩女子。保養品、彩妝、醫美廣告追求種種逆齡，連挑個衣帽銷售話術上也追求減齡。對於女性真實年齡的歌頌，到三十歲那一刻就結束了，三十過後的我們被暗示要長得像二十，四十過後的我們被鼓勵要看起來像三十，總之過了三十以後，我們似乎不可能再有人生中最好的一刻。

更現實的是，有一天發現身體真的老了，早上起身太迅速就閃到腰，連打噴嚏也閃到，熬夜以後隔天眼睛怎麼化妝都腫腫泡泡，中午突然感覺可以睡個午覺真好，每當這個時候，腦海裡就響起一首廣受歡迎的客家歌曲〈英雄淚〉：「過去个雄風奈去咧？過去个雄風奈去咧？」奈去咧奈去咧這三個字還會用和音天使的方式在背景輪唱兩次，感覺有一群人真心在追問你的雄風去哪了，有夠惱人。

當代社會過度推崇青春至上，年輕人喜歡的就是「著時」（tio̍h-sî），沒有跟上就是過時。過去在文創界工作的十年，是我從三十代跨入四十代的十年，我很明確地感受到品味板塊的推移及壓力，更獨立更地下的團出來了，更前衛更新穎的設計出來了，沒喜歡上就是相對落伍，時尚就是在時間的浪尖上。這種「必須潮」說好聽是與時俱進，實則是群眾霸凌。

決定大方地做個不良阿姨

雄風沒有不見，只是變成不同的風了。經歷了十年各種品味推陳出新的傾軋，推推擠擠我接近四十歲的中段，對社會氛圍的忍耐值卻逼近了爆炸的邊緣。我再也受不了被社會定義，如果不掙脫這件事，人生下半場就要繼續被綁架了。我暗自決定不再跟隨少年感的主流品味，決定大大方方地做個不良阿姨，我就是喜歡我這個年代的東西，就算已不再當紅，那就是屬於我的，獨一無二的，二十年前的是我，四十幾歲的也是我，我在我的時區裡，吹著讓我舒適的風。

仔細想想這個迷惘焦慮的過程，確實就像二次青春期。人生第一次青春期的時候，我們忙著問自己：「我是誰？我在哪？」害怕被當成邊緣人，尋找讓人心安的歸屬。然而隨著社會的分類，從主流定義的芳華巔峰被滾落下來，我們又要再度問自己，忙了前半輩子了，你是誰？你在哪？

我很喜歡的電影《遊牧人生》，演的是中高齡者的追尋，曾經痛過愛過得到也失落過，到頭來還是得跟自己好好相處。劇中有一段話說：「There is no final goodbye. I always just say 'I see you down the road.'」這句話，中文可以翻成，人沒有永別，所以我都說「路上見」。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我們都一樣是on the road. See you down the road。我們都該，好好喜歡腳下這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