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冠吟／長著刺的禮物

籠鍊犬的悲歌

早在我還沒踏上養狗這條不歸路、被毛茸茸又純真的眼睛迷惑之前，朋友阿珍的家早已熱鬧得像個動物園。有次去阿珍家吃飯，迎面而來兩隻熱情搖著尾巴的大型犬，吃飯的時候桌下探出兩雙小型犬好吃的眼睛，再加上屋中自在飛行的鳥兒、籠子裡的黃金鼠、討喜的小刺蝟，全都是阿珍萍水相逢、救援而來的小生命們，整個家裡熱鬧滾滾，是個自成一格的生態系。

阿珍說起每個動物小夥伴救援的過程真是「如數家珍」。數年前，阿珍曾在工廠工作，當時隔壁工廠養了一隻大型犬來看門。在台灣鄉間的工廠或農地，養一隻大狗來顧門是很常見的事，但這種看門犬通常被關在籠子裡，或是鍊在一個小範圍的區域，沒有正常的生活狀態，可能會變得愈來愈具攻擊性，飼主有時甚至連飲食都忘了補給，最終被棄養甚或餓死。這是籠鍊犬的悲歌，無聲又沉痛的台灣風景。

阿珍隔壁工廠的大狗即是如此。疫情期間，工廠停工了很長一段時間，隔壁人去樓空，大家唯獨忘了那隻狗。狗兒餓到腿軟，有人靠近也無力站起來。阿珍看不下去，拿了鐵剪把鐵鍊一剪，就把狗帶去看醫生。在鐵門上留了一張紙條：「小狗我帶去看醫生了，請來電xxx號碼。」

不只營養不良，大狗身上的毛盤根錯節，可能根本沒有洗過澡。獸醫一看，裡面不止跳蚤蝨子，還皮膚病處處潰爛。就這樣治療了好一陣子，阿珍的手機裡才收到一封短訊：「狗你若是要就帶走吧，謝謝。」這隻千瘡百孔的狗兒，就是後來我到阿珍家吃飯，迎面而來那隻笑容滿面的迎賓犬阿福。阿福總是春風得意的樣子，就像我們在狗食廣告上看到的幸福毛毛臉。

一段旅程的結束

後來在路上我遇到小狗夥伴有春，在阿珍的協助下，從就醫到共處，有春很快地融入了我的生活。倒是年事已高的阿福，體力下滑，漸漸小腿無力不能走，再後來無法自主進食。阿珍帶著阿福去最喜歡的海邊放風了一個下午，全家人一起陪阿福安樂死，走完狗生的最後一程。

阿福過世沒多久，有春猝逝了。有春的離去讓我痛徹心扉，我驚訝自己對於有春的離世感到那麼痛苦，也悔恨自己沒能留住牠更多的時間。在那些流著眼淚的日子，我得知阿珍又領養了新的狗，同時又送走了家中另一隻老邁的狗。小動物送往迎來，對她來說好像很淡然，我感到困難且不能理解，是因為狗狗很多所以感覺變淡了？還是吾友阿珍早就是看透生死的得道高人？

「我當然會很難過啊。」談到阿福的最後一段路，阿珍還是紅了眼眶，「大部分的動物伴侶，生命都比人類短很多，分離是必然的，但我不想讓情緒一直停留在悲傷。」阿珍說，動物面對生死的態度，其實比人淡然，覺得時間到了就該走，少有悔恨或憤怒的情緒，「所以我也不希望自己想到牠們的時候，心情一直停滯在負面的狀態。我總是想，這些跟我有緣分的生命，會希望我現在怎麼樣？我想是把愛的力量延續下去吧，在我還有能力的時候。」

告別，是一段旅程的結束，也是邁向一段新的旅程，當愛還在，力量就有很多種面貌。人生中的相遇、共處、離別都是功課。想想，當某一日你成為離開的那個人，肯定不希望留下來的眾人，終日為你以淚洗面，這樣的愛，已成負累。

令人痛苦不堪的過程，往往是長著刺的禮物，拆封時刺痛難當，然繼續前行，時間終將以溫柔及豁達回覆我們。學著將痛感化為綿長的祝福，在紅塵中的每日，學著讓念頭以不同的方式出現，或許是新的付出、或許是對自己的照顧，而這些都將成為，離去的他們給我們最好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