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番榨／寂寞是最難吃的東西

年夜飯又是一個人吃。無例外的新年如舊，日日如舊。硬要區隔的話，或許是煎熬感有增無減。不過今年的大年夜街頭景觀，總算跟疫情前有點像了，街上的人雖少，還有不少店面開著。我一時動念，到較少造訪的街區閒晃，挑了間直覺順眼的食堂，推門走進去。

等待出餐的時候，意識到自己又嘆了一口氣。

有個聲音冷不防從角落冒出來。「哎哎哎，你這個樣子，這最後一頓飯，都變難吃了。」微細但很清楚。是跟我說話？顯然不必回應吧。再怎麼說，好吃難吃終歸是個人主觀啊。

「……悲傷、恐懼、煩悶、憤怒、焦慮、懊悔、嫉妒、恨……都不好吃，也不好吸收。」咦，這不就像是針對著一年尾聲此際，比平時更加五味雜陳的我嗎？

那聲音來自吧台邊緣，有個身影，乍看更像……一團暈糊糊的事物，怎麼都無法看清楚。我甚至閃過一個荒謬念頭，會不會我在別人眼中，也像這個樣子？

「就算我是年獸，是超越常識的存在，但也沒有辦法。」或許我聽錯了，他是說「難受」或「年獸」？

「……失戀，失婚，失業，落榜，負債，受傷，搞丟東西，諸事不順，甚至對戰爭的惶恐……在意的話，沒完沒了；可是不在意的話，慢慢習慣壓抑情感和真正想法，對於好事都沒法反應了。」

店裡沒有其他客人，老闆面無表情，那麼真的是在對我說吧。雖然感覺莫名其妙，稍微忍耐也不是不行……

「什麼都變得沒有味道。更糟糕的是，不願意還是得吃，畢竟需要活下去的最基本養分。」點的餐不知道什麼時候送來了。我拆開木筷，吸著滋味稀薄的麵湯，一邊聽著那傢伙自顧自地念叨。

「特別難以忍受的，應該是寂寞吧。把自己的存在狀態吃下去似的，更不能知道停下來的時候。」

簡直像是幫我做了一年總結。我在這世上行走又像是不在。

「因為非自願的進食習性，有個說法悄悄地廣為流傳：如果除夕看見年獸，就證實了這一年來很不順不開心，並且惡性循環，人就更不開心了。驅趕的想法也應運而生──但為什麼年獸會被當成虛張聲勢的膽小東西呢？而人們放鞭炮、貼紅紙春聯，用虛張聲勢對抗虛張聲勢？

「大家都嚴重誤解了，年獸並不『怕』聲音、火光、紅色。那根本是年獸最愛的東西。

「或許也可以說，那是傳說與習俗長久傳承的必然偏移：因與果顛倒了。每年的這一夜，年獸不是被趕跑，而是被吸引而來；不是彼此威嚇與敵對，而是款待和感激。那些儀式的效果，其實先是讓人類本能地興奮，然後才產出年獸的真正主要食糧。

「這樣你就能理解了吧：年獸是吃人們的好心情。開心的事，希望，感動，期待，美好的回憶。合理的事實是：年獸隨時都在人類身邊，整整一年。為了能夠持續地吃──欸，更像是呼吸，人們興奮的情緒會在身體周圍散發出看不見的能量粒子。但不會一口氣吃完。也可以說，年獸的進食本身，就是幫助人類調整情緒，避免『過度』的正向情緒。

「過年的熱鬧氣氛，會讓年獸一口氣大幅增加攝取量，接著進入兩到三個月的休眠期。不是有『春眠不覺曉』的句子嗎。證據就是，這段時間人類的興奮可以維持久一些。

「只是，能量來源這些年有點每況愈下，因為不快樂或追求速食快樂的人們愈來愈多。肚子餓，只能醒著繼續吃。這是另一個惡性循環：人們在新年頭幾個月的開心就不那麼開心了。人跟年獸，普遍都變得比較浮躁或缺乏活力。

「於是，出現一種新傳說，年獸實在是太餓了……除夕夜時，會現身在一直無法提供足夠食物的寄食對象面前，提出一個無法拒絕的請求。或許這才是過去人們畏懼年獸的原因，也和一年的終結讓人聯想到生命、記憶或生活的終結有關。這個請求是……祕密。但你會知道的。」

為什麼對我說這些？突然暴增的忐忑，讓我想抬起頭看看那人（或年獸）。他也朝我看了一眼，似乎有點嫌憎的意味，隨即露出微笑。像是我對鏡自顧，鏡子裡是自己遺忘很久的微笑。就算是不帶感情。

他說，「再來就交給你了。我請求……」我覺得好像陷進了一道布帘材質的鏡面，有點暈眩，渾身也像塊布那樣輕薄綿軟，飄然欲浮。然後我意識到那個笑容現在長在我的臉上了。我感覺餓……愕然並莫名地希望身邊有個開心的人在，不論我認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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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間，眼前的湯碗見底了。我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沒有進食過程的印象。吃了什麼呢？

那人突然站起身來。比想像的高大。樣子讓人聯想到……老虎，但他的衣服，甚至皮膚，都帶點皺皺爛爛的粗糙感。濁白的眼珠不曉得在看哪裡，一手扶著鬆癟的肚子，露出呆滯笑容。我卻不覺得陌生，還摸了一下自己的臉。

並且本能地離座，後退了半步。

屋外一陣鞭炮聲乍響，嚇了我一跳。劈剝劈啪。彷彿世界正在誰的嘴裡，這嘴的主人一股腦往裡頭倒跳跳糖，隱形的火花在舌尖的街巷間跳著舞。我突然發現，那傢伙不見了。

我問老闆，有看到剛剛跟我講話的……人嗎？老闆說，只有你啊。一直在跟自己講話，怪嚇人的。但是謝謝你啊，現在生意很難做……

就在這時，門外有個躬身醉步，像是某種四足動物的模糊側影，脫皮似的讓一個柔軟的物件掉落到地面，然後那東西的身體竟然縮小到六或八分之一，散發著毛茸茸的柔潤光澤，一雙紅眼睛看向店裡，宛如帶著怨意訴說「謝謝照顧」，轉過身，一蹦一蹦地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