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言/夜行香港
推薦書:羅貴祥《夜行紀錄》(二○四六出版)
羅貴祥《夜行紀錄》以〈豫讓〉開篇,就已揭示切入本書幾條路徑:故事與新編,史筆和抒情,意志與命運,以及受難中的身體。
《史記.刺客列傳》中的豫讓,「漆身為厲,吞炭為啞」,決絕的復仇姿態;羅貴祥筆下,豫讓和趙襄子之間,則多出一分性別流轉的曖昧之情。羅貴祥重寫故事,不免讓人連結魯迅的《故事新編》;而我更記起,王小波亦有一篇〈夜行記〉,改寫自唐代小說《酉陽雜俎》中的僧俠故事。王小波所述夜行,強調「玄宗在世最後幾年,行路不太平」。一僧一儒,亦正亦邪,王氏慣使的諧謔風格,凸顯暗夜中人的競逐與相知。羅貴祥的「夜行」,則是「連綿延展的樹影暗魅令彼此無法清楚看見」,卻又相信「彼岸究竟還在前方」(〈夜行紀錄〉)。暗夜籠罩,惘惘威脅,羅貴祥讓筆下的人物不斷前行,即便「不知道下一步是甚麼」,「唯有在這暗黑中準備」(〈小麻繩〉)。這種前行,只能在暗夜裡:摸不著路,望不見遠方,能夠感受與持守的只剩自己。於是,作者直言有身體真好,「人身難得」(〈前行〉);「沒有什麼比身體的經歷觸覺,更能學習新東西、新價值了。」(〈秋刑〉)
《夜行紀錄》讀來確有一絲「傳奇」古風。那不只是浪漫豪氣中的一抹淒迷,亦是史筆中挾帶著心志與寄託。〈啡色禮拜五〉不只重述香港近代史,更以《魯賓遜漂流記》中的忠僕「禮拜五」為象徵,刺探文明和野蠻的邊界;〈魔道〉則借用香港畫家李維陵(1920-2009)早年同名小說(當然還有《格雷的畫像》),思考運動中的藝術,如何形塑個人的臉孔?而〈前行〉、〈遁土〉、〈秋刑〉等篇,雖談及未久前發生過的「當代史」,然采風存俗的用心,「國風」似的命題(參董啟章語),亦顯露作者遊走於歷史的間隙,存記所見抒發懷抱。猶如〈走房〉看似書寫家族旅行的換房糾紛,卻刻意追溯並標誌「九七回歸」當夜的男女纏綿,身體交歡與時代交替之間,產生幽微連結,「走房」遂成為另一種國族隱喻。
在這個意義上,《夜行紀錄》雖為短篇,故事卻總套疊著其他「故事」。甚至,書中諸篇相互指涉勾連,形成更加龐雜的圖像:「像無形的幼線穿過空間與時間,編織了不清晰但實在的絡圖」(〈小麻繩〉)。或者,就像那具反覆講述故事的如意寶屍,為求延命的「一千零一夜」,「故事的結構便如此這般的,重複再重複」(〈牧魂〉)。說故事不只是說故事,更關涉著「人之境遇」。
《夜行紀錄》藉由夜行者之口,編織出一幅「不清晰但實在」的島嶼疊圖,舊時此刻的夜行指南與備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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