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紫書、甘耀明/卸下馬華包袱,成為一個作家
台北市文化局主辦的「2023台北文學季」邀請「國際華文作家」──黎紫書五月下旬訪台,展開系列講座。台北文學季小組特邀小說家甘耀明,以筆談形式提問黎紫書,為講座活動暖身。講座相關資訊請至台北文學季Facebook、官方網站報名。
黎紫書新作〈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預定六月中旬於聯副連載,敬請期待!(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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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學獎開啟的創作之路
甘耀明:妳年輕時多次得到聯合報文學獎與時報文學小說獎(其實也榮獲多次馬來花蹤文學獎馬華小說首獎),聲名鵲起。這時期妳的語言似「蘇童體」。此階段的「文學獎競賽」,對妳當時或未來的小說書寫,有怎樣影響?
黎紫書:我最初嘗試寫小說,幾乎也就是我開始參加文學獎競賽的時候。如今回想,追逐文學獎認同的那些年,實際上是我在小說書寫這條路上「練筆」的時期。以「蘇童體」開始,也就是以模仿開始,是很初級的入門方式,但也是那時候我第一次意識到「小說語言」這回事。以後我能甩開蘇童式寫法,主要是因為我對小說語言有了進階的思考和追求,這很自然就把我的書寫引向另一個階段。
至於競逐台灣的文學獎,這裡頭有馬華作者太多的苦衷,那是一個比馬華本土更高級別的認證機制。我們想方設法要被「看見」,這種慾望和掙扎使得馬華文學多年來得以保持一定的活力。我很感謝台灣文學獎的開放,讓我很年輕就成為了「衝出本土」的馬華作者。花蹤文學獎同樣也讓我受惠不少,那樣花大力氣布置的氛圍和場景,無論對參賽者、得獎者抑或外國來的評審,都能起到一定的感染和鼓舞作用。我幾乎從不曾被退稿,作品的發表和出版也從來不是問題,這些小確幸在台灣作者眼中可能不值一提,但馬華文學在本土的生存空間實在太狹小了,光這些「優待」已經非常難得,至少會一直讓我覺得自己被肯定、被器重,同時也是被期待的。
我很該慶幸自己趕上了那樣的時代,因為沒過幾年,文學獎的影響力,包括它對新人的激勵和提拔的作用,很明顯衰退下來了。我知道要不是有過那個時期,我不會敢於立志,應該也不會寫出近年來的這些小說,成為一個無論在任何意義上都比較「獨立」也比較「自由」的馬華作家。
甘耀明:妳是「九○年代馬來作者」的異數,與黃錦樹、陳大為、鍾怡雯等人的完整學歷相較,妳沒有進過大學,不是科班出身、當過記者,身為一直住馬來西亞的「本土派」作家,是什麼啟發妳的文學創作之路?
黎紫書:我說不上什麼具體的人和事物啟發了我去寫作。我以為一個從小孤僻寡言而喜愛閱讀的人,最終會選擇文字作為頭號表達工具,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事實上,就小說書寫而言,從來不需要學歷資格,甚至不需要指導也可以「自修」成為作家。而正因為不是科班出身,我感到自己對寫作這事情的想法和追求不受成規束縛,加上十餘年記者的工作,和四處遊歷的經驗,不論是與馬來西亞本土社會,或與世界的接觸面都比較多,我很早就知道了這是我的優勢,也就想把這些優勢都發揮在寫作上,寫出只有我能寫的馬華作品來。
如匕首般鋒利的極短篇
甘耀明:我驚豔於妳的《無巧不成書》、《簡寫》這類微型小說(極短篇),宛如匕首鋒利。於我而言,寫微型小說很費神,是累人工作,妳卻游刃有餘,接連寫幾本,請說說妳怎麼想寫這類高度濃縮語言的小說。
黎紫書:看你說得就好像寫長篇小說不費神、不累人似的。寫長篇小說可是把我向來很好的身體都弄垮了,我甚至為一部《流俗地》賠上了一隻耳朵的聽力,只能說我不具備寫長篇的體質吧……而你卻能不斷寫出優秀的長篇來,這讓我很羨慕啊。
最初會開始寫微型小說,無非是回應「市場需求」──編輯來邀,以專欄方式定期供稿。在馬來西亞和其他華語非主流的東南亞國家,由於發表園地十分有限,微型小說一直是受歡迎的文類,當然這也是碎片化閱讀趨勢造成的現象。它在嚴肅文學的領域裡不受待見,甚至許多人錯覺微型小說「容易寫」,把它當作「小故事」看待,也因此我們讀到的多是這種觀念之下寫出來的平庸之作。那是因為微型小說本就是很難寫好的呀,你若只把它當成小故事,最終便只能寫出個瘦骨嶙峋的小故事來。
可是我想把微型小說寫好,為此我必須給這種文體想像出更高的境界,讓我可以去追求。即使只是千把字的小說,即使它能給我掙來的回報那麼不堪一提,然而只要是以文字在創作,我就必須相信它能達到文學的高度。是這種信念讓我抱著虔敬的態度書寫微型小說,在為它絞盡腦汁去做小說的減法時,我同時在做的也是文學的加法和乘法。這些經驗對我太重要了,它讓我直面小說的本質,進而對寫作者的虛榮和其他弱點有所警覺和思考,其成果對我後來寫的小說(即便是長篇小說)有非常大的影響──我似乎知道了可以用「簡」去承載「繁」;我無時無刻不儆醒自己別去揮霍和炫耀文字;對於文學之美,我有了新的領悟和體會;我明白了小說的力量不一定在於大刀闊斧,它也可以是一根細小的針,直刺人心窩。
「真正小說家」履歷認證
甘耀明:妳的首部長篇小說《告別的年代》,是短篇小說技術的大躍進,妳曾自陳寫長篇是想拿到「真正小說家」履歷認證,寫作過程歷經焦慮與暈眩症,妳如今怎麼看待這段過程?
黎紫書:說起來那真是一個小說作者的焦慮期。眼看著我那一代的小說家同儕們(是呢,我把自己算作與駱以軍及董啟章同代)都轉去書寫長篇了,並且相繼交出受矚目的作品。留台馬華作家如張貴興也以《群象》和《猴杯》兩部長篇開啟了他那標誌性的雨林書寫,於是我一再被人寄予期待,聽了許多鼓勵的話,感覺到自己若不寫出長篇來,便要落後於同代人,小說家這事業便還當不得真似的,十分愧對江東父老。現在我會說,「江東父老」有一部分可能出自想像,那是我自己的心魔;因為自覺才情和學問皆不如人,心底一直有著自卑感。
《告別的年代》寫出來後,儘管並不滿意,可我又必須承認當時的我卯足全力也只能寫成這樣了。它並沒有讓我成為「真正的小說家」,但我卻通過堅持書寫、把它完成而獲得了寶貴的經驗,使得我對長篇小說有了深入的體會和瞭解,也消解了我之前的困惑和焦慮,可以沉下心來構思下一部長篇。而下一部長篇,那可是十年後才寫出來的。期間我沉著了不少,直等到台灣國藝會推出馬華長篇小說補助專案,第一次申請沒成功,兩年後我猶不死心,將原來的提案稍作改動再交上去,還是堅持要寫出心裡想寫的那個作品。
但是書寫長篇仍然讓我的身體飽受折磨。即便我盡可能讓自己「放鬆身心」,但是十年前出現過的症狀一樣都沒落下,而且比以前凶猛。這時候我把寫長篇當成心志與身體之間的戰場,多少還把手上進行的作品當遺作來看待了。那段日子每天都提醒自己「不要丟失節奏」,而且絕對不允許自己把身體遭受的折磨和痛苦,以及腦子裡那「殉道」般的自我感覺透露在小說裡,因為它不符合我對這小說的構思,它與小說本身毫不相干。
這第二戰,我認為我的心志贏了。此後,我敢以「小說家」自居了。
甘耀明:近作《流俗地》給我舒服閱讀感,看得眼裡是春陽,有別於(台灣視窗看到的)馬華經典文學都是英國殖民史、馬共游擊、二戰日軍或濃烈雨林味道,全然回歸「講故事」的暢快。小說詩意濃稠的語言,會使閱讀變慢,但是《流俗地》語言輕快,與故事節奏配得好,請說說這種創作的想法。
黎紫書:寫《流俗地》之前我可是下定決心的:這部長篇一定要寫得「好看」。實在說,我自己覺得已經太久沒讀到好看的長篇小說了──在今天這時代,中文文學世界裡「好看」似乎是個貶義詞,它代表作品不夠嚴肅、不含深奧哲理、不夠「文學」;甚至也意味著媚俗和逢迎,表示作者想要向大眾靠攏。我懷念年少時讀長篇享受過的愉悅,而我已有了年紀,再不想坐等「好看的小說」從天而降,那不如我自己來寫一個吧!
寫《流俗地》時,我將近五十歲,寫作二十餘年,對於馬華作者的處境和現實已經了然,對前途不抱過多的幻想,有了清晰的文學觀和美學追求,毫無負擔地寫自己想要寫、自己也喜歡讀的小說,讓大家看看我能寫出怎樣的馬華文學來。
過去這麼多年,馬華文學幾乎只輸出你說的那些:英國殖民史、馬共游擊、二戰日軍、雨林和橡膠林。如果誠實是被允許的,我會說,連我自己作為馬華作者都已經對這些題材和內容生倦了。我不認為馬華作者就該抱著這種「使命感」或「宿命感」寫作。這一次,我選擇寫一部「群像小說」,我選擇寫「人」,那是我們過去的文學作品所忽略,或者說,我們幾乎沒寫成功過的。
關於小說的語言和敘述的節奏,對我來說,那是一個小說的「呼吸系統」,也是我過去十年閱讀長篇小說時體會最深、思考最多的一部分。我想像《流俗地》的節奏能與讀者的閱讀相呼應,它要有一種有如時光流轉般的順暢感;無論喜怒哀樂,都擋它不住。
走在想寫啥就寫啥的小說之路
甘耀明:我聽過這樣說法,小說家腦子永遠湧進新題材與靈感,而且有種計畫中的「理想小說」,也許是故事企圖、語言風格或題材禁忌,這是小說家一輩子想寫出來,但未必是現在去進行。不曉得妳有沒這樣的想法或挑戰?
黎紫書:以《流俗地》而言,我知道自己早在許多年前便依稀想到自己會去寫一個地方、一群人,卻沒有其他更具體的想法,或者我心底並不真的相信自己有那樣的能力。直到動筆寫《流俗地》時,我才意識到這分明是我年輕時就尋思要寫,並且一直「信其有」的小說。
正如你說的,小說家的腦子不會停歇下來。即便我兩次寫長篇都飽受折磨,內心對寫長篇十分畏懼,但完成一個作品後,便抑制不住去構思下一部長篇。當然下一部必須與這一部不一樣,我不敢說它必須「更好」或「更難寫」,很可能到頭來我只是走了不一樣的路線,或用不一樣的方法去攀登同一座山峰,沒有超越已完成的高度;但「不一樣」本身就意味著挑戰,因此每次完成一部小說,對我來說都是小說家的一次晉級。
我不是個學者型的小說家,我擁護生活和閱歷,並且一直相信「想像」的力量。只要你能想像出來有那樣的一個小說,它就有了被實現的可能性。我甚至覺得連黎紫書都來自於想像,她被實現了,就有了今天在這裡回答採訪的小說家。
甘耀明:我喜歡妳後來成為「自由的小說家」概念,對國族,民族或性別書寫不執意,全意走在想寫啥就寫啥的小說之路。我認為,妳現階段處在小說創作高原期。寫小說對妳目前而言,帶給妳如何的生命景觀或感受──在妳走上小說家之路的第三十年。
黎紫書:你能這麼說,我實在太高興了。我寫作到後來,越來越清楚知道自己全心全意投入到小說創作這件事情上,這種心志越來越純粹,我也就越來越覺得「馬華」這個冠在「作家」頭上的詞是一個不必要的包袱。它簡直就成了馬來西亞華文作者與生俱來的宿命,是我們必須窮盡一生推上山去的巨石,又像是要用所有作品去回答的一道考題。可是,這是誰給的考題呢?它其實是個桎梏,限制了我們對文學的想像,也就限制了我們的探求。
再來就是性別了。我討厭被稱作「女作家」,中文世界裡的女性作者一點沒有比男性少,我們卻還是像「旁支」一樣被另外劃成一類,並且寫的東西很自然被歸類為「女性書寫」,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女性代言人。坦白說,我寫作的時候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馬華身分或女性身分,從小到大,我只以「要成為怎樣的一個人」或「不要成為怎樣的一個人」為目標。在寫作這條路上,我想的不也該是「要成為/能夠成為怎樣的一個作家」嗎?
不管怎麼說,我始終為自己能寫小說而對生命充滿感激。我知道如果不寫小說,我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我了。寫小說這個志業培養了我觀察的眼睛、瞭解的意向以及共情的能力,它是黑暗中被我拿在手上的一炬火;有了它,我有勇氣愈走愈遠,敢於去發現。這種探索不僅僅是外向的,它也向內──這個世界以及世上所有其他的人,你要看得仔細了,便都能照見你自己。
(本文為節錄版,與五月號《文訊雜誌》同步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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