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崇鳳/生生滅滅,歲歲年年
1. 起
走進書店一刻,我不無錯愕──這與印象中的優雅靜謐截然不同。書店前一個偌大的木結構正在成形,幾個年輕人蹲臥其間,或思考或敲打,不知要完成什麼?顯然為了這物事,書店讓出了前庭的空地,讓他們施工。
小心穿過木造長長的枝架,繞過前庭,書店門口的鞋子如浪一般散逸,形成某種饒富興味的神祕歡迎式。
沒有任何招呼,書店裡滿滿是人。埋首畫畫、寫書法、刻字、聚首討論、翻找東西或者漫走。
呃,這不是書店吧?該是美術社兼起居間之類的工作室才對……「請問要到哪裡排練?」我有禮地詢問其中一人。那人看著我:「你是哪一組?」「儀式組。」那人轉頭,向另一人詢問儀式組所在位置,隨後告訴我要去公園。
感覺上,那人與另一人也不相識,卻一起工作……我失笑了,走出書店,陽光燦爛,誰創造了這殊異的風景和秩序?不過幾個晚上,各自就定位各自分好組別,想書店前空地施工的人們是木工組吧……「這是轎子嗎?」盯著兩條長長的挑竿,我忍不住開口,一位男子點了點頭,繼續敲打。我瞪大雙眼,他們來真的!朋友曾告訴我儀式中最後會將轎子推到海上燒掉……那麼書店裡那些伏案繪字和結繩者,就是在準備花燈燈車的相關飾物了。
驀地感到荒謬,身處其中,見證著這城市某個角落正孕生著一齣夢、或一則神諭。書店友人北漂多年,南返高雄接手書店後,與弟弟和母親聯手規畫,籌辦一場屬於南方的正月慶典,在上元節(元宵)來臨前的周末,要推著手作花燈和轎子上街,祈福拜年,慶賀春臨。
恍若一個晨鐘,震散了朝霧,才見那古老的傳統儀禮,如山一般矗立在煙嵐中。人說「鬧春」或「春鬧」,我們忘記很久很久了,那些幼年的廟會、戲台、踩高蹺、敲鑼打鼓賀新春,都變成了電視台娛樂節目或百貨公司周年慶鼓勵消費的背景音,是否曾真置身其中?沒有,而我寧可說是忘了,以證明自己沒有缺席過。一個受東方文化教育長大的孩子,卻什麼都失落,走春和夜祭是什麼呢?我只知道塑膠的玩具燈籠,以及笑瞇瞇財神爺的充氣娃娃。
順利找到儀式組約定的公園,據說將連續排練好幾個白晝黑夜。一邊笨手笨腳跟上,一邊惶惑著這群舞者從何而來,一如我也不太明白何以自己甘願趕來。聽來像是個瘋狂計畫,因離奇而帶有一種莫名的恍惚。我特意前來,為響應家鄉高雄,但外地的你們從四面八方來到這裡,自行處理交通食宿,我就不懂了,這由何而生的動力?齊聚在一間書店內外,如遊子歸鄉,找的是哪個故鄉?糊紙燈籠、打結繩、描圖騰、製衣以及練舞排陣……我們到底在做什麼?
警察來了,說附近居民反應鼓聲太大,影響生活。一幫人求情,警察伯伯說,附近有市立文化中心知道嗎?到文化中心去吧。
無人阻撓過節,那是每個人的心願,無論都會或鄉間,無論年歲為何。
2. 募
夜裡,推出大鼓,廣場中央大步跨走,胸口波動起伏,身體微滲出汗水,冬夜晚風襲來,我們大口呼吸大口喝水,咚得隆咚鏘!鼓聲響徹文化中心廣場,紅手絹甩又扭呀,花扇一開氣萬千。向晚滑車的孩子忍不住停步圍觀,阿婆以為是什麼民俗技藝團,殊不知只是一群南北青年集結,只為上元春鬧──港城做夜祭,路上有行燈。
晚間八點整,廣場中央的我們被婆婆媽媽們包圍,這頭飄來土風舞的音樂、那頭傳出八◯年代老歌……鼓手隨音符的節奏擊鼓,跳一跳不覺跟著阿姨們轉圈,一個抬頭,深藍夜空,閃耀萬千燈火輝煌,市民在這裡上演各種各樣的生命力,誰四處發送傳單,告訴了誰,周末有踩街活動喔,我們會跳到深夜,歡迎加入遊街行列。
夜間九點,背起包包離開,看著文化中心的招牌,不經意撞見更年輕的自己。廣場曾是十七、八歲的逃學之地,與同窗坐在階梯上風花雪月,琅琅各種詩歌與漫畫,去他的國立大學。多少年後,書店友人南返登高一呼,我為一場節慶回家,莫名拾回學生時代沒日沒夜只為完成一個理想的熱情,全然投入,只盼一個共同的未來……才發現失落的,或許不是習俗本身,而是滾滾紅塵吹迷了眼的分別心。
做什麼事都要有目的、有經費才有執行、學習計算成本利潤、這一趟還有什麼預期效益……腦袋什麼時候被洗成這樣我不自覺,突然間明白「世故」二字是什麼意思。返家已深夜,撥一通電話給大學閨蜜,與她分享各種見聞,「說慢一點你,嗓子都啞了……」電話彼端的她喃喃,才驚覺自己的興奮。排練一天的小腿深刻痠疼,神智卻極清明,怎麼說呢?像被久違十八歲的自己叫醒了,癡人說夢不是不可能,沒見書店裡的弟弟妹妹們還在為花車製作挑燈夜戰呢,據說一幅窗花都要剪紙一點鐘以上。木工如火如荼地趕工、為點燈變身水電工、服裝組日以繼夜手縫腳鈴、無法出席的支持者相繼捐款……大家是玩真的,已經申請路權,挨家挨戶拜訪說明,我們會把廟會和戲台的熱鬧全搬上街。書店裡那幅長達兩尺的書法,二字「放夜」蒼勁不失節制。古有宵禁,難能夜行,而今燈火通明時代,早忘放夜之可貴──那珍惜是什麼樣子?我不知道,時間走得太快,當元宵燈會一年比一年更盛大喧騰,若不作走馬看花的觀眾,我們還能是什麼存在?
若有這個榮幸,讓我歸來,參與和見證一座城市的可能……相識與不相識的朋友都來到,明天、明天繼續去文化中心排練……
3. 行
五福路與中正路,如兩道青春魔幻咒語,我在這兩條馬路上讀書與逃學、壓抑與叛逆。路的盡頭,是大船入港的西子灣,大學聯考前倒數的日子,機車甩尾上柴山追夕陽,只為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氣。海的味道如某種藥引子,藏有遼闊無邊的未來。
而今,我們一路從市立文化中心彩排到鹽埕區的銀座劇場,劇場在哪?一條窄窄昏暗的舊崛江市場街,秧歌舞陣跨著交叉的花步子,從巷子頭跳到巷子尾,中間還鑽了轎子,惹得兩旁店家和民宅的居民都探頭,從困惑好奇到喝采加油,隔壁飲料店老闆闊氣地請了每位表演者一人一杯冷飲,有阿姨詢問正式演出時間為何?屆時邀請親朋好友一起來看啊。
哎呀這放夜難控,精準時段還真說不上來,阿姨,妳跟親朋好友儘管在家看電視吧,直聽聞外頭有鼓聲,舞陣就來了!
唯與在地居民連結時我感到踏實,而不覺這樣的行徑飄忽如夢,一座敲敲打打以造船起家的大城,為島嶼經濟起飛付出一生的長者,他們勞動的身影與盼望的面容,成為我重新呼應這座城市的關鍵鎖匙孔。
「點──燈──」他宏亮的聲音如鑰匙喀啦一聲旋開寶箱,高高的燈車就亮了。「哇──!」車身花花綠綠的剪紙霎時閃動繽紛的光影,灑落一群人不眠不休的努力。高舉的鼓棒落下,舞者進入,白衣金襟者打頭陣,我等邁開練了無數次的菱形花布子,這麼沿街跳起來,一股奇異的快意自身體底層湧升,是的,無論來自何方,我擁戴我的文化、我的根源,並勇於開創我們的節慶,因為這是我們生活的地方。
從小到大沒這麼順理成章沿街吆喝過,從巷口跳到大街上,車如流水馬如龍,紅綠燈前你們又叫又笑,大街上瘋跳,像國慶一樣歡騰,某個閉鎖已久的大門自動開啟,才發現根本不需要尋找,傳統不曾離開,只要我們願意。
愈來愈多人加入遊行隊伍,轎子人力扛、燈車人力推,速度有限,交通警察出動,哨聲響起,斑馬線前機車騎士都停下。「新年快樂!」、「元宵節快樂!」誰拿著扇子不停揮舞,沿街對市民大喊;誰甩著手絹對機車前座的孩子扭腰擺臀,後頭的爸媽笑著擺手;汽車副駕駛座的人搖下車窗,舉起手機按下錄影鍵;哪裡送來的紅酒?哎呀喝就是了!不知哪間店家的招待……原來敲鑼打鼓、載歌載舞,以身體行動播送對城市的祝福,這麼好玩。
表演不只是藝術,也是常民生活。百貨公司前廣場正舉辦一場說明會,舞者因緣際會溜入串場,逗樂了女主持人,隨即變成群舞鬧春……我跳著跳著,跳出十歲被火燒掉的大統百貨公司、跳出十七歲為升學主義奔逃的五福路、跳出文化沙漠空汙大城的集體卑微、也跳出一個小小市民的暢快與驕傲。歸鄉的孩子帶著遊歷的力量回來,召集開創,饋予養大自己的城。
挾著這股溫暖強勁的洋流,經過市立警察局,為清冷肅穆的辦公之地潑灑一點光亮,警察先生,謝謝你為我們服務。剛正不阿的臉笑了,這是慶典的力量。長長馬路上,思及友人引述柳宗悅的話:「傳統並非過氣的形式,而是永遠的型態。因此所謂的回歸古代,不是要回到過去,而是要回歸永恆之中。永恆不是指時間,而是超越時間的世界。」有那麼一瞬,我感覺那超越時間的世界,就在警察先生融化的笑顏裡。
夜間十點,熄燈默行,西子灣前許願,繞港入山。每一個上坡的腳步,都帶著沉靜落定的學習,腳走到僵直發痠,眼前一切卻愈發清明:看不見的,看見了;遺忘的,記住了。
4. 滅
轎子推出漁港,一把火燒不盡,岸上的人看著海上的火光歌唱,不知不覺凌晨三點,不知是什麼壯大了我們,竟了無睡意。
古早的古早,人們也曾這麼熱熱鬧鬧上街、安安靜靜歸返吧。
散場後回家,天光已泛白,躺在床上我睡不著,心裡有個膨大的東西需要消化,這不是夢,如此真實,一個被東方文化豢養、在城市迷失的孩子如此遇見歸屬,路邊與我擊掌的人有著相似的渴盼,彷彿誰也不曾孤單過。「這樣的活動,明年還會有嗎?」西子灣前有路人詢問。
我不知道,但是我會回來,以這座港都高雄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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