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第19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散文組 三獎:李鈺甯〈應許之地〉

應許之地。(圖/甘和栗路)
應許之地。(圖/甘和栗路)

●這篇用兒童眼光,犀利且冷冷觀察迷信。修辭功力扎實,標題也充滿反諷意涵。──須文蔚

●作者擅用各種比喻書寫宗教引起他的不安與恐怖,但未淪於咬牙切齒的反諷,控制精準。──柯裕棻

夏天的風黏黏膩膩,儘管已是傍晚仍然不減悍勇。我夾在姑姑跟阿嬤之間聽著平交道號誌匡匡的響,小綿羊在重負之下努力呼氣,彷彿下一秒就要過度換氣。溫度使人浮躁,連續兩個火車更是。姑姑伸著腿把機車向前挪了挪,塵與風下一瞬撲面而來。我努力閉氣,躲掉了瀰漫的尾氣和過敏的可能。機車停在一處大樓下,那棟白天會閃著銀藍色,像海波一樣粼粼的建築。進了電梯,阿嬤和幾個朋友寒暄,姑姑則轉頭對著鏡子打理髮蔭。他們都有一樣的目的:七樓的「道場」。

說是道場,其實是一層分成三個區塊的樓層。最中間就是「道場」,會有師父和他的一干信徒在冥想、開示和布經講道,氣氛一向嚴肅莊重,信徒們在開示時低頭冥想,表情沉靜地如同提線的木偶。右邊是大人的休息區,有一兩組沙發、疊得跟小朋友差不多高,一箱箱的礦泉水,和一個朝著窗外的神龕,亮紅的長明燈永不滅,不知祭拜的是什麼?那裡的神龕和大人的表情明明滅滅,閃爍幽明的光亮,不知長明燈照亮的是神龕裡的神明?抑或是大人口中喃喃的祈願。那裡可以直接地看到道場裡師父的口沫橫飛,信徒們盤腿默念,臉上全是虔誠,甚至比小學生上課的樣子還乖巧,只是隱隱約約散發出腐朽的味道。只有必須上廁所時,我才會繞到這一側,儘量躡手躡腳、悄聲無息,可偶爾還是有幾個大人轉過頭注意到我,眼裡滿是我看不懂的光。

有一次師父說了什麼,全部的叔叔阿姨們紛紛站起,激動的複誦著師父的經文,有的甚至落下淚來。師父自信極了,那姿態神氣得像打了勝仗的將軍,八卦陣在他身後泛著光芒鋪展開來,我只覺得不安。不知道神龕裡的神是否看見了這尊人間的神?

左側是兒童區,專門寄放像我這樣被大人帶來又無處可去的小朋友。同樣擺滿一箱箱的礦泉水,不同的是,這裡有一台鎮日播卡通的小電視和陳列整齊的書籍。值得一提的是,那些書無一例外都是《孫叔叔說鬼故事》系列,在神的道場裡讓小朋友們認識鬼的存在。偌大的道場裡,有著神、人與鬼紛來沓至的足跡,可要留神細看,對面的人是否有著妖物的標記。其實我不愛來道場,但吃飽後要我和阿公乾瞪眼搶電視搶兩個小時也不是辦法,客廳又沒有冷氣,當時不到十歲的我暑假又有什麼作業好寫?寧願跟著小姑姑和阿嬤到道場吹冷氣,也不要在七月的晚上汗流浹背。我算是晚加入的,有幾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小朋友比我來得更早,他們會在ㄇ字形左側和右側之間的通道瘋跑,玩當時最流行的遊戲。我努力加入了幾次,但總覺得格格不入:他們早已形成一個小圈圈,小朋友如狼一般,地盤意識都頗強烈。但我也不惱,只是拿起一本靈異故事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幾回下來,有沒有洗滌心靈不知道,但靈異故事倒是看了不少。

故事中人總是比鬼可怕。

那個窮困的書生總是敵不過聲色,迷失在利祿的考場,妄想齊人之福。或哄,或騙,或誘,或拐,而那早逝的亡魂不願也不想看清,被糖衣下慾鬼所惑,只願浸在膩人的瓦罐中,任甜得發苦的蜜餞豔豔的漬進每一寸,終於染進了無盡的深淵,從此萬劫不復。

女鬼咿咿呀呀的唱著〈閨怨〉,似嘲諷又似同情。眼波流轉間,有什麼比怨更濃的東西一閃即逝。它又哼起了小調,嘆著過往,嘆著世間。若說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又為何詞人會寫下「倚遍闌干,只是無情緒。何處,連天芳草,望斷歸來路」的幽怨?一縷真情若真能跨越生與死的界線,又怎會有勾留遠方的眼神?在男男女女之間纏繞糾葛就是大人所說的情嗎?漂浮在情之外膚淺的色彩又是什麼呢?

兒童區是不會有大人的,他們都在師父的草蓆下匍匐。當我看完經典的負心書生與癡情女鬼,正要嘆息時,一個有著厚厚鏡片的男生湊了過來。目測約十五、十六歲,白T恤黑短褲,憨憨的臉人畜無害。他揚了揚手中當時最新的電動邀我一起玩,我彼時不過是個電腦都沒怎麼碰過的愣頭青,又怎會拒絕?

夏天的蛇吐著信子隨我稀爛的遊戲技術悄然攀上衣襬,滑過肌膚,浸入骨髓。鏡片下的眼神淬著毒,招搖的晃頭挑釁。和神龕隔著一條通道的兒童區不知何時漫起重重迷霧,電視裡的角色也出離安靜,只餘不遠處嘹亮誦念經文的聲音和夜風的嘆息。這片空間成了獵場,可獵物仍毫無所察。

頭頂的白熾燈忽遠忽近,晃晃的刺眼。聽覺、嗅覺、觸覺被誇張的放大,意識時而混沌時而清明,什麼都感覺到了又什麼都沒感覺。慾望單方面的流動,雙方面的喘息。這是一個獨立的維度,是無盡的死白。

妖物悄悄地走進稚嫩無知獵物的身邊,穿上人皮掩飾他閃著紅光的眼。

小時候的記憶是水面上的一隻黽,湛然漾起漣漪又回復平靜。水面上毫無波瀾,水面下卻是陣陣浪沱,是鯨魚蠻橫的擺尾又是暗伏的渦漩,騰攪著阿嬤睡前惺忪卻固執念道場專屬〈回向文〉的朗誦聲,明明該是慈悲悠遠,卻隱隱帶著陰寒之氣,夾雜著蛇嘶嘶的吐信。清醒時不願回想的記憶在夢中浮現,如一籠紗似遠似近,鯨魚哀起的輓歌縹緲,悼念著我年少的懵懂。

從此之後我再不信神。

就算記憶早已塵埋在一頁頁撕下的日曆裡,家中一些觸目可及的物品仍見證著那年夏天在道場與神的相遇。頂著「神」名號下的不只有礦泉水,還有各式各樣的衍生物。多了那層鍍光的皮膜,似乎任何東西都化了開來,融進影影綽綽的光暈中,再也看不真切。隨著體制的成熟,木偶的數量也悄然增加,如同沒有天敵的外來種般迅速繁殖,一環扣著一環,不知不覺中竟成了駭然的大患。而親愛的姑姑作為道場裡的一分子,自然也是神龕前少不了的木偶,帶著鍍膜之後的榮光回到世俗。

在上過內部的培訓課程後,姑姑在拉攏客戶這方面的技巧便盡得上線的精髓,而家裡人為了「支持」小姑姑的事業也是費盡心思,從沐浴乳到保健食品幾乎都買過一輪,連我都有幾罐適合小朋友的維他命錠。在甚至沒有零用錢的年紀裡,最大的小確幸便是瞇眼嘗上一塊橙果口味小熊造型的維他命錠,再重若珍寶的收進書包。但不知何時,那塊糖卻不再香甜,相反的卻逐漸發膩,帶著霉斑和一股受潮的味道。曾經的珍寶,如今的敝屣。時間終於自防腐劑的凝滯中脫出,恣意爬上那些遺忘的,模糊的,抑或是清晰的膠捲。

我幻想自己如魯珀特之淚般堅硬,卻又奢望自己纖細的尾巴消失,可現實卻不需尾巴就能輕易的將之擊碎。我緊緊的抱住尾巴,自欺欺人的想離現實再遠一點、再遠一點,但潛藏的記憶是光明下的伴生物,如魅如影,是附骨之蛆,又是吸髓之蠅。明明我已狼狽的縮進殼裡,但仍然持續性的脫水,彷若只能蜷曲至絕望。

最後一次去道場是十歲的夏天,一個適合了斷的季節。我安靜地立在電梯口默然,兒童區那條滑膩的蛇還在,霧靄又泛起。我聽著姑姑與師父低聲交談,靜靜地走開了。

●決審紀錄刊於文學大小事部落格:https://reurl.cc/0jMeml

聯合報 D03 李鈺甯(蘭陽女中二年級) 2022/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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