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第4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三獎:蔡宗佑〈失蹤〉

名家推薦

王正方:讀過之後仍覺得如幻似真,隱含老莊哲理,結構也相當完整,作者有才氣,有繼續寫下去的潛力。

呂正惠:〈失蹤〉是很迷人的小說,以人群散了的游泳池為場景,從照片裡小角落的小弟弟鋪陳小說的情節,「真的很會講故事!」結尾刻意留下謎團,令人有所思。

鍾文音:故事中的尋找者成為失蹤者,質疑自己的存在,有點魔幻小說的味道,是一篇佳作。

白天湛藍的池水,在關掉大部分照明之後,顯得有一些陰森,那詭譎的色彩,竟然讓你興起了一股想接近的衝動,你的同事走得差不多了,你卻還穿著救生員鮮豔的紅色泳褲。

「還不走啊?!」販賣部的女孩站在不遠處偏著頭,看著你。

「嗯……沒關係,我等等再離開。」你對她輕輕笑了一下。

「好吧!那……我要回去囉!」女孩揮揮手,然後離開。

偌大的游泳池此時剩你一人,是深夜了,五分鐘過後又是新的一天,你把售票處的燈關上,放了一片你最喜歡的CD,靜靜的走回池邊。這夜還算暖,你在岸邊做了幾個簡單的暖身運動,救生褲也不脫下,扭了扭肩膀,往池中用力一躍,水是微涼的,麻麻的感覺從你的四肢蔓延上來,你覺得還算舒適,就著天光,隱隱約約看得見挑高屋頂上的照明設備,黑暗中,彷彿怪物的大眼。你任由自己隨意的在裡頭漂著,讓水如通電般的流遍全身。

耳邊傳來羊毛衫合唱團的〈CARNIVAL〉,你最喜愛的歌之一,那片輕快的旋律,很適合夏天的游泳池,彷彿世界真的洋溢著嘉年華式的歡樂,現在卻是深夜,深夜獨自一人的水池,音樂聽起來有些不搭調,你不在乎,翻過身,用蛙式慢慢的游了起來,每個動作在水中都顯得從容,你穩穩的控制你的方向,調整固定的呼吸頻率,向前,再向前,蹬牆,然後回轉。

隔著水,每一個音符聽起來都不真實,你想像著,是否在母親子宮的時候,你也是這樣接觸外界的聲音的。來來回回游了不曉得多少趟之後,音樂聲戛然而止,你換回仰漂的姿勢,喘著氣,微微的撥著水,在無人的夜裡游泳,始終是你想達成的目標之一,無他,純粹想體認這種孤獨的感覺,你在很多藝術電影裡,看見各種孤獨的形式,但你卻認為,再沒有什麼比得上夜裡獨自的泅泳了:世界靜止,你是唯一的活動者。

一段時間,連動作都停下,只靠自身的浮力撐著,一瞬間,許多事被你想起,那些如同夏天融解在手上的棉花糖,你從未想過清理,縱容他們甜甜黏黏的沾附在你的心頭上。某些事根本微不足道,但也只有這樣子時間幾乎停下的魔術時刻,才能夠被憶起,你舒服的閉著眼,讓那回憶的奔竄,像是綿密又細緻的按摩。

突然間,你想起在你今天出門前,幾乎所有的東西都備妥了,卻找不著你那支慣用的蛙鏡,你把包包擱在一邊,到電視櫃下方找看看,在你翻找的過程中,有一張照片毫無預警的從一箱雜物上飄落,你皺了皺眉頭,印象中這裡是不放照片的,但你沒想那麼多,順手把照片抄近眼前。

那是張奇怪的照片,背景是你等等準備要去工作的游泳池,照片中,你比著YA的手勢,和妹妹一同笑得很開心,你們倆幾乎占掉了整個畫面。正想把照片放一旁,眼尖的你突然發現,在照片的左下角,你最年幼的弟弟細小卻清楚的站在那裡,應該是在更衣室附近,你重新把照片放回眼前,然後看見弟弟詭異的神情,彷彿一個陰謀,那感覺你說不大上來,只覺得不太舒服,你不記得這張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

而現在,你停下了所有的思緒,滿腦子只剩那照片,你其實有點訝異怎麼會在這時候想起這件不算太美好的事情,池中剩你一人,微微有寒意傳來,你於是無法繼續享受這份你一直以來所渴望的孤獨,反而把視線投向更衣室,那裡當然什麼也沒有,但這並沒讓你稍稍放下心,彷彿那裡並不是真正什麼也沒有,只是不願讓你瞧見,你重新閉上眼,試圖摒除這些,然而你突然發現你無可自拔的又陷入另一個回憶:

那是個炎炎的夏日午後,島的最南方,你和弟弟妹妹把那些複雜又瑣碎的成人交談留給三合院,三個人,騎著腳踏車,在悶熱而荒涼的田野裡馳騁,遠處有鐘聲傳來,於是不約而同的想起附近那間童年總是捨不得離去的學校,幾個手勢,方向於是有了固定,沒多久,三部腳踏車試圖從窄小的門縫中擠進去,校園是空蕩的,暑假的慣常。標準的鄉下小學,校舍兩層樓高,一大片的操場,鞦韆和溜滑梯似乎都上了年紀,有沙土飛揚。你和年紀較大的妹妹發現了少見於台北的蹺蹺板,喜孜孜的邀請弟弟共乘,年紀太小的他並不覺得有趣,這樣大幅度的震盪他只驚懼和厭煩。

「我要走了!這又不好玩。」他爬下蹺蹺板,並抱怨。

你和妹妹冷冷的朝他看了一眼:「如果不想玩,你可以先走,反正你自己知道怎麼回去!」這時你出其不意的一個起身,妹妹乘坐的那方快速的跌落,一陣發麻,兩個人笑得不亦樂乎,弟弟此時又再強調了一遍:「我真的要回去了!」那軟軟的童音現在回想起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嗓門,甜甜的回蕩在空寂的校園裡。

我真的要回去了……

不知怎地,你和妹妹那時在蹺蹺板上似乎已經進入了一種蓄意的著魔狀態,那畫面像是從酒醉者的眼中望出去搖晃的影像。而距蹺蹺板不遠處的樹下,有個小男孩牽著腳踏車,委屈的看著他的哥哥姊姊,他是靜止的,跟設想的畫面格格不入。

你對失蹤事件的最後一幕也是弟弟站在樹下望著你們,臉上掛著一副想走又不敢走的表情,但詭異的是,為什麼,為什麼你的印象中,弟弟同時是帶著微笑的?

不知過了多久,你和妹妹才彷如從一個極度不真實的夢中醒來。幾乎是同時,兩個人跳下了蹺蹺板,「弟弟咧?」你們驚愕的互望,沒人看見弟弟是在什麼時候消失的,就連在弟弟說完:「我真的要回去了!」之後的蹺蹺板記憶也都蕩然無存,這之間的萬事萬物都被抽走了,留下一個虛懸的空白,蹺蹺板仍微微的晃動著。

「怎麼辦?」妹妹問。

「他可能自己先回去了,我回家找!」你已經跨上了腳踏車。

「我也要回去找!」妹妹緊跟著你。

「你慢慢騎,看弟弟有沒有還在路上,我先衝回家看看。」你顧不得妹妹的回應,逕自狂飆回去。

一路上,你試圖回想弟弟有可能離開的確切時間,並且責怪自己的貪玩,握著扶把的手微微發著抖,此時的安靜像在竊笑,你想起了樹下弟弟的表情,一瞬間,你踩踏板的速度突然加快,房舍和稻田都被你甩開。

後來呢?

你禁不住打了個冷顫,後來呢?以現在的情況來說,你的弟弟現在應該好端端的待在學校宿舍裡,但在那個時候,他是怎麼被找到的?你沒有任何的印象,一點點的印象都沒,你只記得兩旁不斷飛逝而過的農田。

於是,這事件比照片更突然的插入,讓你此刻陷入了一個難以掙脫的情境裡:會不會,關於弟弟往後的生活,是你因為無法從巨大的懊悔中掙脫開來,因而在腦海裡構築出如果弟弟還在的世界?而你的弟弟從那一天起,便再也沒有回來過?或者,你現在的弟弟根本不是你八年前失蹤的那個,而是某個擬真的替代品?真正的弟弟卻在他自己六歲的那年繼續失蹤,也許一邊大哭,等待你總有一天向過往去尋找;更或者,有另外一個你,至今仍以十二歲的年紀活於某個空間的那個時候,在一片稻田中,那個你與妹妹還在尋找失蹤的弟弟?而此刻的你,只是因為某種不知名的連結而產生出這樣的記憶,其實你並沒有所謂的兄弟姊妹?

你驀地睜開眼,路燈將薄薄的光線從窗外投射進來,你覺得方才你所想見的事情,必定是某個斷裂的夢境,不是事實。你從池中爬起身,準備換好衣服然後回家好好的睡一覺,不再被這些介於夢與真實的回憶干擾,你突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不論今夜是誰獨自待在這裡,一定也都會遇見相似的事。你脫下濕淋淋的救生褲,打算直接換回便服。

正當你拉上你的長褲,你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在更衣室旁,模模糊糊的,不過你確定是個……是個人?反正是一個你看得到的東西,霎時間,你彷彿全身浸到一池冰水中,發麻得想要尖叫,甚至拔腿就跑,但理智告訴你(你多該慶幸這時候你竟然還想得到理智):最好去看清楚,畢竟你沒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虧心事。這論點也許在往後被你想起時你會不同意,說不定你真的做過了什麼壞事,卻因為當時太緊張而想不起來罷了。最後你還是決定走向那身影(或許先開了照明會更好),每接近一步,你就緊張一些,身體也繃得緊緊的(連陰囊都縮起來了),那身影沒有移動的意思,就定定的站在那,你感覺不到什麼,甚至連恐懼的氣氛也都在消散之中。

三步開外,你完整的見到了那形體的模樣,將恐懼取而代之的是,巨大且難以想像的疑惑,你看見了你的弟弟,保留著八年前的模樣的弟弟,你傻傻的愣在那邊,一句話也都說不出。

「哥哥!你跑去哪裡了?我們都在等你回家耶!」那孩子說話了(你還尚未能夠理解他出現在這裡的意義)。

「什麼?」你本能的退了半步:「你說什麼?」

「你不見啦!我跟姊姊找你找好久,終於讓我找到了!」那孩子又說。

「我沒有不見!你到底在說什麼!!」你對於此時情境的不能掌握感到一股巨大的怒火。

「我跟姊姊在玩蹺蹺板,你說你覺得很無聊,不想玩了,要自己先回外婆家,結果後來你就不見了。」他耐心的解釋著,而你卻只覺得可笑。

究竟現在是誰錯亂了?這孩子訴說的故事顯然跟你那回憶是相同的,但為什麼在他的版本中,你從一個尋找者變成了失蹤的主角?他親暱的叫著你「哥哥」,你卻完全肯定這不是你的弟弟,至少不是以這種樣子出現在你眼前的弟弟,不可能如此年幼,更何況,如果他是你的弟弟,他應該要曉得,你們之間差了八歲的年齡,換言之,讓他叫哥哥的,應該是一個十六歲的男孩,而不是你,二十多歲的男人。

「你認錯人了!」你狠下心這麼說,即使他真的跟你弟弟八歲時的樣貌如出一轍(你應該也要想到八歲的孩子怎可能在深夜獨自來到游泳池),「我才不是你哥哥!」你發現你的嗓音有些怪,那是變聲期後期的聲音。

「你是啊!哥哥,我們要回去了,要回台北了。」男孩想過來拉你的手。

你隱隱約約透過更衣室中的鏡子看見了你的模樣,臉龐很不清楚,但那身高,絕對不是你現在的身高,你衝進去打開燈,媽的!鏡子倒映出來的竟是你十六歲的容顏,你不可思議的張大眼,腦中的每一條神經都要崩潰,你覺得你自己快錯亂了。

如果你現在是十六歲,而且是真正的失蹤者,那麼,就算弟弟找到你,也不該是在這泳池裡,更不該是在深夜;如果你現在是二十多歲,那誰能解釋鏡子映出的形貌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想到了一個最根本的問題,那小男孩到底是誰?藉由鏡子的倒影,小男孩站在門邊,你正想開口問,他卻先說話了:

「哥哥!那個人在水裡會不會溺死啊?」

你感到毛骨悚然,誰?是誰在水裡?還有,可不可以來個人把你從發生的一切裡頭拖出去?你突然一點也不想管水中那人的死活,於是你只是慢慢的從更衣室裡走出去。

「誰在水裡?」你轉頭想問那個男孩。

沒人。

根本沒有人在那裡。

真正的恐懼第一次向你侵襲,你迅速的張望附近,彷彿那小男孩一定還在,也許去上了個廁所也不一定,你此刻的恐懼來自於,那小男孩不曉得會不會傷害你,所有消失的人或事物,你總不確定他們是真的不見了,還是就只是躲在暗處伺機而動,更何況,你根本也還不確定小男孩的身分,或是他所想代替什麼為你傳達某種訊息,然後他就這樣出其不意的消失了 。

你望著游泳池,很錯愕的發現了你二十多歲的軀體,閉著眼,正安安穩穩的漂浮在那上頭,你再次的感到不知所措,該去喊他嗎?把他叫醒或是任何有可能影響到他安穩漂浮的動作似乎都不應該,你凝視著他,好像從另一個空間感受自己的未來,然而你想知道此刻漂浮的二十多歲身軀,腦袋如果在運轉的話,那些思緒,都是十六歲時候的嗎?或者你們兩個,在兩副不同的身軀中,同時流動著相同的想法,你靜靜的下水,在碰觸到水的瞬間,彷彿靈魂歸位。

沒有原因,你知道你回來了,那種感覺你無法訴說,但你在你真正的軀體中隱隱約約察覺,剛才發生的事,一定是你從一個神祕的境地中去得到的,不過現在你終於回來了,你感到迷途後復返的快樂,你緩緩的睜開眼:

這裡瞬間變得明亮,但泳池的界線卻消失了,如同一片無止盡的大海,你瞇起眼看著上頭,那亮,讓你失去了分辨光源的能力,而你不感到一丁點的害怕,只是慢慢的划動手腳,沒有方向的漂著,然後無法控制的流下一串串的眼淚,滴落水中發出脆脆嫩嫩的聲響。

「我是不是真的,失蹤了……?」

第4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三獎 聯合副刊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逛書店

延伸閱讀

臺南文學獎精選/我遠方的朋友們,一切等你們在春天重訪

臺南文學獎精選/慢.漫,等候台南公車

臺南文學獎精選/一座戲院,串起和臺南的歷史記憶

臺南文學獎精選/芒果乾的酸甜時差

猜你喜歡

udn討論區

0 則留言
規範
  • 張貼文章或下標籤,不得有違法或侵害他人權益之言論,違者應自負法律責任。
  • 對於明知不實或過度情緒謾罵之言論,經網友檢舉或本網站發現,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 對於無意義、與本文無關、明知不實、謾罵之標籤,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標籤、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下標籤。
  • 凡「暱稱」涉及謾罵、髒話穢言、侵害他人權利,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發言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