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名小志志,是外科醫師,也是網路宅男。對於人性、心理、行為與歷史有許多的好奇。2006年開始發表文章,筆調詼諧、生動、銳利,深度剖析人性,獲得讀者廣大迴響。 部落格累計瀏覽總量超過500萬人次,Facebook紛絲專頁超過萬名網友按讚支持。商周官網專欄「志志的醫界奇觀」人氣作家,部分精采文章瀏覽次數逾萬次。
筆名小志志,是外科醫師,也是網路宅男。對於人性、心理、行為與歷史有許多的好奇。2006年開始發表文章,筆調詼諧、生動、銳利,深度剖析人性,獲得讀者廣大迴響。 部落格累計瀏覽總量超過500萬人次,Facebook紛絲專頁超過萬名網友按讚支持。商周官網專欄「志志的醫界奇觀」人氣作家,部分精采文章瀏覽次數逾萬次。
在和迫近的死神賽跑之時,總會讓外科醫師的鬥志越加高昂……
過了晚餐時刻,通常會是急診室裡非常忙碌的時段。救護車響著尖銳的「伊喔……伊喔……伊喔……」由遠而近,煞停在門口。備好的推床早已經等待著。
「三十多歲男性,騎機車摔倒在路邊,事故發生時間不明,是過路的駕駛報的警。抵達現場時,患者意識昏迷,臉部和肢體有多處擦傷,心博48 /min,血壓196/106mmHg,呼吸不規則,已經放置喉罩呼吸道,幫助呼吸。」推擔架進到急救區的EMT(Emergency Medical Technician,緊急救護技術員)嘴裡報告著,腳步絲毫沒有緩下來,熟練地將病人移到推床上。
厚實的臂膀,粗大的雙腿,身材壯碩的他,讓急診的推床頓顯擁擠狹小。護理師淑琦迅速地接上心電圖及血氧濃度計後,便遞上備好的插管用具。站在頭側的我,才一低頭,就嗅到辛烈嗆鼻和著酸味的濃濃酒臭,不由得皺起眉頭。
只要見多了這種景象,大概都會覺得「酒酣耳熱」絕非好事。
心博緩慢、血壓升高、呼吸紊亂、意識昏迷,這都暗示可能有顱內出血,顱內壓升高所導致。插完氣管內管,建立了可靠的呼吸道,暫時穩住生命跡象後,立刻便將患者送往放射科進行頭部電腦斷層掃描。
在燈光昏黃,檯面上滿滿都是按鈕的控制室裡,厚重的電動門緩緩闔上,牆邊的警示紅燈亮起。我盯著顯示屏,隨著掃描儀的動作,影像很快便傳回來了。沒等掃描結束,我便撥了一旁的電話。
「承華,剛剛送來一個三十多歲男性,昏迷指數E1VtM317,電腦斷層有顱內出血。」不一會兒,承華已經來到急診室。
張承華是神經外科醫師,喜愛打網球的他,總是精力充沛。看他一身短褲、運動衣,還揹著球拍,看樣子是直接從醫院後邊的球場跑步過來的。他看著片子,吐了幾口氣,調勻呼吸後,道:「出血性中風,應該是中風之後才摔車的。家屬到了嗎?」
「他身上沒有證件,現在只曉得車牌號碼,警方正在幫忙確認身分。」淑琦道。目前的病歷首頁上頭,仍暫時註記著「路倒男」。
張承華到推床邊,翻開眼皮檢查兩側的瞳孔反射,告訴淑琦:「幫他換上手術衣,備血,剃頭,準備送開刀房!」在分秒必爭,攸關性命的緊急情況下,為了保住一條命,大概還是得儘快動手術,沒法等到家屬出現。
張承華撥了內線電話到麻醉科:「李醫師,急診這裡有台一級刀,要緊急開顱,嗯,管子已經插好了,待會兒就送上去,麻煩你了!」
掛上電話,他便小跑步衝上開刀房,臨走之時,沒忘回頭交代:「幫我聯絡加護病房,還有,如果家屬到了,通知我一聲!」
無論什麼時刻,只要遇上急診刀,張承華看起來都是渾身是勁的。在和迫近的死神賽跑時,總會讓外科醫師的鬥志愈加高昂。
忙碌了好一陣子,淑琦把病人送往開刀房。少掉呼吸器跟心電圖的「滴、滴」聲響,急診室又恢復了平靜。
「醫生,請問一下……」這時一位高壯的中年男子,匆匆來到診間,問道:「趙景田是不是被送來這裡?」
「趙?」我回過頭。
「趙景田!警察說是躺在路邊,被救護車送來這裡的,就是一個平頭,體格高高,粗勇粗勇的……」他抬起手臂比劃著:「肩頭這裡還有一塊刺青。」
「喔!有有有,」我還記得方才瞥見的那幅威猛老虎圖像,問道:「你是?」
「我是他哥。」「還有其他家屬
「沒啦,老爸老媽都過往了,他又沒結婚,家裡只剩我而已,」男子搖搖頭,問:「他人在哪裡?狀況怎麼樣?」
「他已經送去開刀房了,顱內出血,很嚴重喔!」
「啥!要開頭殼!這麼嚴重!」男子滿臉震驚模樣。
「他剛被送上去不久,我請神經外科醫師跟你解釋一下他的狀況。」
「好、好……」
我撥了急診刀房的電話:「承華,患者的家屬剛到。」
「嗯,請他立刻上來會談室,我跟他解釋。」
人的大腦被裝在堅固的頭骨內,裡頭的血塊會壓迫柔軟脆弱的腦組織,導致意識昏迷,甚至死亡。神經外科醫師得先鑽開堅硬的頭殼,再小心翼翼地移除腦子裡的血塊,這樣簡單的兩句話,卻是需要幾個小時大氣不喘的細作手工。
我正瞧著螢幕上的影像,忽然聽見淑琦道:「咦?張醫師你怎麼下來了?」
回過頭,只見已經換上無菌衣的張承華正負著手,踱著步緩緩過來,一只口罩喪了氣似的垂掛在胸前,和方才渾身帶勁鬥志滿滿的模樣截然不同。
拉了把椅子坐下來,張承華才說:「家屬,不要開刀。」
「啥?為什麼?!」淑琦瞪大眼睛,不解地問。
「他第一句話就問我說:『為什麼要開刀?』」張承華描述著,「我說:『目前顱內出血,已經昏迷不醒,開刀是為了要保命。』」
「他第二句就問我:『開刀會不會好?』」這本來就是很難回答的問題,大腦的功能太精密、太複雜又太脆弱,往往在出血或受創之時,便已經造成永久性的傷害,保住一條命之後,能復原到什麼狀況,實在沒法預料。這種時候,留住性命往往只是第一步,往後復建的路途依然遙遠漫長,沒人能說得準。
沉默了一會兒,張承華說:「我只好問他:『你希望能好到什麼程度?』」
「他很乾脆,簡單明瞭地說:『當然要恢復到能去做工養活他自己啊,不然我可養他不起!我一個人賺又沒多少,要養一家人,怎麼還能夠他花!』」
「所以?」淑琦問。
「所以,我們只好請李醫師關掉麻醉藥,撤掉布單,把病人送出開刀房。」
「然……然後哩……」淑琦又問。
「然後,」張承華聳了聳肩,道:「大概就只能待在加護病房等著,死活就看造化囉。」
半晌,淑琦才問:「但是,這,這樣可以嗎…?」
「法律上,他哥是唯一的代理人,的確可以決定要不要讓他接受手術。」張承華吐了口氣,又道:「更何況,跟病人下半輩子有牽連的是他,不是你,也不是我。」這說法,是鐵打的事實,也是冷酷的現實。
急診室裡一片沉默,瀰漫著一股說不上來的感覺,好像大家糊里糊塗白忙了一場。
靜默中,張承華自言自語接著說道:「幸好,我這一刀還沒劃下去……不然,可還真不曉得該如何收場呢……」
看了看牆上掛鐘,他伸手扯掉了身上的無菌衣。臨去之時,張承華道:「如果這一回,警察找不到家屬,他是可能活命的。但是……來了家屬,反倒讓他沒了機會……」
「很弔詭,是吧?」張承華微微揚起的嘴角,拋下了一個問號。
本文摘自《醫龍物語:鮮血、腎上腺素與說不完的故事》/ 讀書共和國-活字出版
張愛玲在短篇小說《色‧戒》裡有這麼一句話:「通往男人心的路,是胃;通往女人心的路,是陰道」。
在一九五○年代,那是個連比基尼泳裝都顯得驚世駭俗的年代,竟然有人寫出如此露骨的文字,而且還是出自一位女性之手,實在令人佩服不已。這部優秀的作品直到三十年後才公開發表,激起了許多討論,有趣的是,張愛玲筆下堪稱前衛的觀點,竟也逐漸被科學家給證實了。
原來,通往女人的心,真的跟陰道有點關係。
性‧愛‧賀爾蒙
我們曉得人體內有許多種賀爾蒙,可以調節不同的生理作用,例如胰島素能夠降血糖、腎上腺素使血壓上升、性賀爾蒙促進性成熟、甲狀腺素與代謝速率有關。其實,不只有生理功能會被賀爾蒙控制,連心理或行為都受到了或多或少的影響。
一九八七年,科學家使用催產素在卵巢已切除的綿羊身上做實驗。催產素又稱為子宮收縮素,在分娩時會大量釋放使子宮的肌肉收縮,並會促使乳汁分泌。
實驗發現,當母羊腦中催產素的濃度上升時,會對周遭的小羊表現出較多的「母性行為」,例如低頻的咩咩叫、嗅聞、舔拭,並且會允許小羊吸奶。若用手刺激母羊的陰道與子宮頸十分鐘,亦會出現類似的反應,因為刺激陰道與子宮頸使腦中的催產素濃度上升1, 2。
建立親子記憶對許多動物來說都至關重要,缺少親代的照顧,幼小的動物很難存活。從觀察發現,母羊在生產後的兩個小時內會與小羊建立親子記憶,超過這段時間就不會接納新的小羊。藉由這樣的連結,母羊可以辨識誰是自己的孩子,並會拒絕陌生小羊吸奶的企圖。不過當科學家刺激母羊的陰道與子宮頸後,母羊又會與陌生的小羊建立連結,就好像是個開關一般,讓牠從排斥轉為接納。
人類的行為比綿羊複雜許多,但我們的大腦仍舊會受到諸多賀爾蒙的影響,進而產生不同的行為。分娩與性交對陰道與子宮頸的刺激會產生大量的催產素,吸吮乳頭會使催產素升高,而改變女性對於伴侶或是嬰幼兒的認知與觀感。伴侶間的性愛、幼兒吸奶都會不斷強化這樣的連結,使愛情與親情更加鞏固。除此之外,日常生活中的擁抱與觸摸,也會促進催產素分泌。
不只有女人,男人的行為亦受到催產素的影響。愈來愈多的實驗顯示,催產素與伴侶間的感情、接納與信任有關,甚至還擴及了更廣泛的社交行為。
觀看陌生人的相片時,由鼻腔噴入催產素的受試者較容易認為陌生人是值得信賴且具有吸引力 。而在進行投資遊戲時,噴入催產素的受試者較願意信賴他人。
還有一個與愛情相關的賀爾蒙是血管升壓素,雖然名稱聽起來和愛情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不過動物的大腦若能感受到較高的血管升壓素,就會表現出截然不同的行為。以田鼠的斷追求母鼠並與很多的母鼠交配;若血管升壓素受體較多,公鼠會變成專情顧家的乖乖牌,盡責地養育下一代。類似的狀況在人類身上也得到了印證,大腦中血管升壓素受體較少的男性其離婚的機率會大幅上升。
由種種證據看來,小至親密愛人,大至人類社群的互動,賀爾蒙都悄悄地發揮作用,讓生命得以延續。
探討性與愛背後的機制,並非企圖把它簡化成單純的化學反應,畢竟裡頭還牽涉到了太多屬於生理或心理層面非常複雜精細的微調。但是,無論如何這些根植於腦中的古老程式,仍然在不知不覺中深深影響我們的行為表現。
也許在《色‧戒》末了,讓王佳芝動了真情也讓刺殺行動功虧一簣的,不是鴿子蛋般大小的鑽石或易先生深情款款的眼神,而是更巧妙幽微的轉折。心思細膩的女孩,經由敏銳的觀察寫下了扣人心弦的篇章,也告訴我們愛與性本來密不可分,也將永遠相依相隨。
性學小站:令人意亂情迷的費洛蒙?
一九五九年,動物學家發現雄蛾對於雌蛾所散發的某種化合物非常敏感,即使在數公里外都會受到吸引,他們稱之為費洛蒙。在昆蟲之間,費洛蒙不但用來求偶,還可用來溝通訊息。螞蟻是很容易觀察到的例子,牠們精於使用這種化學語言來標示路徑、聚集同伴。
後來有位心理學家觀察一群住在宿舍的女學生,她發現住在一塊兒的女孩子月經週期有同步化的現象,似乎有什麼看不到的東西悄悄影響著人的生理功能5 。這篇發表在《自然》期刊的論文激發了無限想像,許多科學家紛紛投入研究,希望找出屬於人類的費洛蒙。他們探索髮根、腋下、乳房、會陰部,或收集汗水、尿液、精液,期待挖掘出隱藏其中可以令異性神魂顛倒的女人香、男人味。
腦筋動得快的商人很快便推出各式各樣號稱添加了費洛蒙的商品,香水、乳液、面膜、護髮素,還區分為男人專用、女人專用、同志專用,配上誘人的文案,銷路應該相當不錯,只要花點錢就能讓人意亂情迷投懷送抱,誰不愛呢?
然而,事情真相恐怕會讓那些相信自己沐浴在費洛蒙中散發無限魅力的消費者們大失所望。因為經過幾十年的努力,研究人員的確發現某些氣味可能讓受試者的腦部或生理出現變化,但是尚未發現足以改變人類行為的證據。
這不難理解,畢竟人類行為比昆蟲複雜許多,大概不會因為某種氣味便從冷感無感陷入瘋狂熱戀,單靠氣味求偶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
至於那篇描述月經同步化的論文也陸陸續續受到許多挑戰,有人重複類似的實驗,卻發現不存在月經同步化的現象,經過多年依然沒有定論。
這場對於人類費洛蒙的追逐肯定還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商人也依舊會繼續編織魅惑美夢賺進大把鈔票。在灑上要價不菲的費洛蒙香水企圖吸引心上人之前,大家可要冷靜地動腦想一想。
本文摘自《臉紅心跳的好色醫學 2:潮吹、春藥與按摩棒,專業醫師的性愛解析》/ 貓頭鷹
醫學上本來就有一部分屬於安慰的成分,如果要粗魯強硬地要求這些安慰成為保證,那是妄想般的苛求,更有誰人還敢說予患者希望?
醫院外邊嘩啦啦下著大雨,偶而還傳來幾聲隆隆震耳的雷聲,窗外昏暗暗一片。
跟診護士瓊玲按下燈號後,打開門唱名叫號碼:「 下一位,二十一號,李秀春小姐。」
李秀春,現年三十二歲,背個棕色包包,提了把雨傘走進診間來,紅著一雙眼眶,滿臉擔憂模樣。「 妳好,有什麼問題?」我問。
話都還沒說完,李秀春便開始說起:「醫生,今天外面下這麼大的雨,我還是趕過來醫院掛號。因為我今天早上排便後,居然有看到血絲!我好緊張喔,就馬上跟公司請假,過來看醫生。」「排便有血?」
「 對啊,一開始我還沒注意到,擦完才看到衛生紙上有血跡。」李秀春睜大眼睛說:「我看到血,嚇了一大跳,就認真去看馬桶,仔細看裡面也有血絲!」
「 之前有發生過嗎?」
李秀春使勁搖著頭,道:「從來沒有過耶,這是第一次。」
我在病歷紙上寫下紀錄。
「 醫生!」李秀春傾過身子來,突然問道:「這種狀況需要作大腸鏡嗎?」
嗅到了一絲不尋常,我沒有正面回答,「哦,怎麼說?」
李秀春接著道:「可是我從前都不會流血啊。」刻意加重語氣又強調了一次。
「 小姐,妳的狀況最有可能是因為便祕,排便太硬造成的出血。」在三十多歲這樣的年紀,大腸直腸癌較為少見。醫學上的決定,沒辦法神機妙算,大大多數時候都得按「可能性」的高低來排序判斷。
「 所以,這種狀況真的沒有關係?」李秀春熱切地希望得到保證。
我搖搖頭,道:「 如果排便有血的狀況持續,那可能還是需要作大腸鏡檢查。」因為疾病的發生往往是不按牌理出牌,臨床上偶而還是會遇到年紀輕輕便得了大腸癌的例子,不可大意。
「可是,醫生你看,我大便上面的血是鮮紅色,鮮紅色的耶。我還有特地帶過來,你看看,你看看!」李秀春打開手上沉甸甸的塑膠袋,往我面前塞。屏息看過一眼後,委婉地請她把塑膠袋收起來。
「 鮮紅色的血,明明應該是痔瘡出血,又不是大腸癌,為什麼要叫我作大腸鏡?」看樣子李秀春自己早就下了診斷,這一回其實不算是來「求診」,只是希望得到醫師的認同與保證。這是相當常見的心態,擔心有癌症,才會急急忙忙就診,但卻又不願意被「懷疑」有癌症,極力排斥,彷彿連「疑似」都「因為剛剛去給蔡恆卿醫師看,他跟我說要作大腸鏡檢查。」李秀春道,言語中流露著不滿。蔡恆卿也是一般外科醫師,是前面幾屆的學長。患者如果在一天內連續看兩位醫師,多少有點不尋常。
「 妳平常幾天排一次便?」「 大概......大概都兩、三天一次︙︙」因為精緻飲食和生活壓力,便祕是現代人相當常見的問題。
李秀春接著道:「可是我從前都不會流血啊。」刻意加重語氣又強調了一次。
「小姐,妳的狀況最有可能是因為便祕,排便太硬造成的出血。」在三十多歲這樣的年紀,大腸直腸癌較為少見。醫學上的決定,沒辦法神機妙算,大多數時候都得按「可能性」的高低來排序判斷。
「 所以,這種狀況真的沒有關係?」李秀春熱切地希望得到保證。
我搖搖頭,道:「 如果排便有血的狀況持續,那可能還是需要作大腸鏡檢查。」因為疾病的發生往往是不按牌理出牌,臨床上偶而還是會遇到年紀輕輕便得了大腸癌的例子,不可大意。
「可是,醫生你看,我大便上面的血是鮮紅色,鮮紅色的耶。我還有特地帶過來,你看看,你看看!」李秀春打開手上沉甸甸的塑膠袋,往我面前塞。屏息看過一眼後,委婉地請她把塑膠袋收起來。
「 鮮紅色的血,明明應該是痔瘡出血,又不是大腸癌,為什麼要叫我作大腸鏡?」看樣子李秀春自己早就下了診斷,這一回其實不算是來「 求診」,只是希望得到醫師的認同與保證。這是相當常見的心態,擔心有癌症,才會急急忙忙就診,但卻又不願意被「 懷疑」有癌症,極力排斥,彷彿連「疑似」都是一種褻
「李小姐,排便出血很難光用顏色就能判定是什麼問題。」因為疾病的表現方式千變萬化,依據「鮮紅」、「暗紅」並無法得到精確的診斷。
「醫生,網路上不是說,大腸直腸癌應該會有腹脹、腹痛、疲勞、食欲不好、體重減輕......」李秀春道:「這些症狀我通通都沒有啊!」顯然,李秀春對被建議作大腸鏡這件事,非常地厭惡,努力舉出例子來反駁。網路資訊的普及,成就了許多「三分鐘醫學速成班」。按按Google、知識+,好像查到了很多,但是東讀一句,西看一段,無論正確的、錯誤的都是囫圇吞棗,得到的終究是似懂非懂、片段支離的知識。
「 這可不一定,大腸直腸癌的患者常常都是沒有症狀,作例行篩檢才發現的。如果等到有症狀都是相當後期了。」
李秀春沉默一陣,問道:「難道說就一定要作大腸鏡?」
「痔瘡、腸炎、大腸癌都可能發生出血。大腸鏡是最準確的檢查,大腸這麼長,眼見為憑嘛。而且,如果有瘜肉或其他病灶,還能切片作化驗,才能知曉是良性或惡性。」指著螢幕上的解剖圖一番說明後,李秀春終於有點認同,不再認為是醫師危言聳聽、惡意詛咒。
「我先開些藥給妳,嘗試改善排便的狀況。如果流血依然持續,妳就得決定要不要作大腸鏡檢查。」
李秀春沒有回答,一會兒又問道:「 醫生,大腸鏡不就是作個檢查而已,蔡恆卿為什麼要跟我說作大腸鏡會有危險?」
「作大腸鏡當然有危險啊。」我肯定地點點頭,道:「 大腸穿孔就是偶而都會遇到的問題啊。」
「大腸鏡真的會穿孔喔?」
「是的。」我回答得斬釘截鐵。
李秀春反射式地回答:「大腸會穿孔,那就是醫生不小心囉!」
「非也!非也!」我無奈地嘆口氣,只得又費一番口舌。因為每個人腸子的長短、拐彎、厚薄、健康狀況都大不相同,大腸鏡在裡頭東彎西拐,有時還得切片、切瘜肉,當然有可能發生危險。就好比在夜市撈魚,薄薄一層泡水棉紙和活蹦跳跳、大大小小的魚,有誰膽敢拍胸脯保證能百發百中、百戰百勝。所有侵入性的檢查、手術都是一般,像是走在高空鋼索上的人,藝高膽大是一回事,總還要仰賴地利人和,以及老天爺賞不賞臉。
「 穿孔!不是就補起來就好了!」好像認為補腸子跟補輪胎一樣簡單似的,李秀春忿忿地道:「 那個蔡恆卿幹嘛跟我說什麼大腸穿孔以後要緊急剖腹開刀,可能要作人工肛門,還跟我說大腸穿孔有可能會有敗血症、會死人。」
我點點頭,道:「 蔡醫師說的都是事實,這些狀況我們統統都遇過。」在醫院裡待久見多了,就能夠體會,命運從來都不會仁慈,事實總是如此地刺耳殘酷,不討人喜歡。
聽到兩位醫師都這麼說,李秀春算是心不甘、情不願地聽進去了。一陣沉默後,我給她另外的建議:「 小姐,如果妳真的很擔心,又非常排斥大腸鏡。或許妳也可以選擇下消化道攝影,就是用X光攝影的方法來作檢查。」
「下消化道攝影就完全沒有危險囉?」李秀春眼睛一亮。
「當然還是有的。」下消化道攝影也是屬於侵襲性檢查,需要由肛門灌入一定量的空氣及顯影劑,自然也會有風險。
「 下消化道攝影一定會準嗎?」李秀春問,這個「 一定」指的當然是百分之百的準確。
「 礙於病灶大小、位置、角度及腸道變化,下消化道攝影的準確度當然有其極限。」我的回答又再度誠實地讓她大失所望。
李秀春想了一想,道:「 那算了,我不要作下消化道攝影。而且網路上說,照太多X光會得癌症,算了!算了!不要照,不要照!」
「沒關係,妳可以回去考慮清楚,再作決定。」
「 考慮?考慮!那我今天特地跑一趟過來看醫生根本就沒有用嘛!」李秀春情緒又激動起來,道:「 你們害我請假過來,又不敢跟我說有沒有問題,要作檢查又跟我說有危險。你們這些醫生怎麼都這樣無良、沒醫德,檢查都還沒作,就跟我講會殘廢、會死人。那有誰還敢作啊?」埋在心裡的疑惑、不安、憂慮轉化成了憤怒,一股腦兒全爆發出來。
我莫名地便成了人肉沙包,只能沉默地乖乖受過。
下午,進到開刀房更衣室準備上刀,見蔡恆卿正在套上手術衣。
「嗨!蔡醫師,要開刀啊?」我揮揮手打過招呼。
「對啊,有一檯急診刀,又是大腸癌阻塞,這個月已經遇到三檯這種刀了。」
蔡恆卿道:「門診都才剛看完,就聯絡我說患者已經從急診送上來了,飯都還沒吃呢。」
「 說到門診......蔡醫師,今天上午是不是有個患者三十多歲年紀,提了包熱騰騰的新鮮糞便去找你?」
「 有啊!有啊!提了一大包來,一直想要插隊,十萬火急的樣子。」蔡恆卿點點頭,「你怎麼會曉得?」
「 因為她看完你的門診,又馬上掛號到我那邊來。」
「 哦!這麼快啊。」蔡恆卿問:「是不是把我咒罵了一頓啊?」這年頭,來門診臭罵前一位醫師,已經是稀鬆平常的事。
我只是苦笑。
「 她一離開門診,我就曉得肯定還會有一籮筐抱怨,只是沒料到,她這麼有效率,轉個身就到你那邊去了。」蔡恆卿聳聳肩,道:「她就一直要我保證,她的狀況只是小事沒問題。我當然是沒辦法保證呀,連二十歲的大腸癌都遇過了,哪裡會有什麼不可能的事?」幾個月前一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還在念研究所,大腸癌被診斷出來時,一肚子滿滿的腹水,肝臟都已經出現多處轉移。
「 我跟她解釋說明,才聽到大腸鏡可能會穿孔,就已經哭哭啼啼。」蔡恆卿道:「後來,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我詛咒她、恐嚇她,把我數落一頓,轉頭就走啦。」
「 結果怎樣?後來她有滿意嗎?」蔡恆卿問。
「 結果?」我攤攤手道:「 結果就是把我們兩個又再臭罵了一頓,當然非常不滿意。」
「 唉~在現在的環境,這種事只會越來越多的。」蔡恆卿苦笑著綁上黃綠紋彩鮮豔的頭巾,道:「 前幾天不是還看到有報導在寫說什麼:『 只要醫病關係好,效果比什麼藥都好。』」
「嗯,好像有看到這篇文章。」記憶中對這個標題稍有印象。
「這種道理,我當然懂,人人都喜歡聽好話,聽完會充滿樂觀,充滿信心。
影響的雖是心理層面,但對病情卻能有正向的幫助。」蔡恆卿道:「 我也樂意能盡挑好話講呀,一團和氣,皆大歡喜。但是,這年頭的醫生已經沒辦法這麼美好地做事,法律也不准許咱們只報喜不報憂的。醫師也都是為情勢所迫,不得不然呀。
邊聽他說著,我開了鎖,把醫師服掛進櫃子裡。
蔡恆卿道:「醫療裡牽涉層面太廣,充滿了太多的不確定性。任何一個藥物對每個人並非都有同樣的功效。任何一檯刀,都可能併發不可預見,亦不可避免的後遺症。我當然很願意給患者希望,如果一項手術成功的機會是七成,我非常樂意告訴患者說:『我相信你會屬於成功的這部分,讓我們一起來努力。』能給人信心總是好事。醫師、患者、家屬本來應該是站在同一陣線,為病情來努力。但是現在的風氣,卻鼓勵、煽動將生命、疾病、手術、藥物所可能遭遇的種種風險,全都轉嫁由醫師來承擔。只要對治療結果不滿意,就直接認定是醫師的疏失及過錯。在充滿懷疑與不信任的現今,醫與病之間已被鑿開了一道深深的鴻溝,不要說什麼攜手合作,幾乎是呈現對立敵意的狀態。醫師只能築起冷漠的高牆,報憂不報喜。」
「生命打從出世那一刻起,便充滿了風險。別忘記,出了娘胎,誰也別想活著回去!」蔡恆卿無奈地笑著搖搖頭,「 偏偏這年頭,醫療上只要出現不理想的意外及後遺症,就能控訴醫師沒有事先說明,解釋不清。就算手術同意書上已經白紙黑字寫了,還能說自己完全看不懂。法官便以此認定醫師『 未善盡告知的義務』。」所謂「 未善盡告知的義務」這個罪名,已經讓太多的醫師身陷囹圄,救人未遂的下場竟是判刑、入罪、賠償、關起來。
蔡恆卿長長嘆了口氣,道:「 這一切可是法官要求醫師要清清楚楚、一五一十地告知所有可能的併發症。還必須用白話、通俗的語言讓老人、小孩都能統統聽懂。縱然機率再些微、再罕有的併發症,我都只能按照法律要求,一一告知說明,以免受牢獄之災。所以,現在解釋病情時,雖然出意外的機率可能只有千分之一,我也只能把每個病人都當成那可能遭遇不幸的千分之一,認真謹慎地告訴他,作檢查是可能會死亡、會殘廢、會癱瘓的。請患者及家屬千萬要慎重考慮清楚,願意承擔風險再來談下一步。聽完這一大堆驚悚的併發症,任誰都不會欣然愉悅。或許,本來是帶著八分的焦慮來醫院,離開診間時焦慮恐懼肯定破表。」這樣的說法完全符合李秀春的狀況。假設手術的成功率為九十九%,原本可能會有一個人遭遇不幸,但有九十九個人能夠開開心心地康復痊癒。現在的狀況可就不同囉,同樣的手術或許依然只有一個人遭遇不幸,但剩下的九十九個人肯定是驚嚇破膽,惶惶不安。
「 育志啊,你要記住一個詞,這個詞在未來只會越加風行,這個詞叫作『零希望醫療』!」蔡恆卿整了整頭巾,道:「『零希望醫療』,是法律所要求,是大環境造就出來的。是一次次的抬棺、一次次的偏頗煽情報導、一次次的判刑賠償所共同成就出來的。醫學上本來就有一部分屬於安慰的成分,如果要粗魯強硬地要求這些安慰成為保證,那是妄想般的苛求,更有誰人還敢說予患者希望?」
我不禁回想著自己是否也在不知不覺中,踏上了如此無奈的道路。
關上置物櫃,蔡恆卿問:「 你曉不曉得,為何密醫永遠不死?」提到密醫,這可是一門相當有意思的課題,憶起那舉目盡是荒唐的密醫廣告,我津津有味地聽著。
蔡恆卿道:「 因為,密醫販賣的就是希望!在廣播、報章、甚至電視頻道上大剌剌地吹牛宣傳,無處不賣,無所不在。癌症、中風、百病纏身全都只是因為一股氣不順,只要拍拍揉揉、調理去瘀後一切就能痊癒。宣傳自己擁有千年不傳之祕,可以驅邪、鎮厄、排毒、治百病。無論再荒誕不經,都有人深信不疑,都有人奉上家財,依然甘之如飴。因為,醫師開完刀後,只敢不斷地告訴家屬,這癌症很可能會復發、擴散;但是,密醫總能拍胸脯,擔保藥到病除。縱然只是幻象,人們依然深深沉溺。因為他們銷售保證,販賣希望。」
蔡恆卿餓著肚皮,開刀救人去了。我細細咀嚼著這段話語。
密醫的乖誕言語,至多不過是犯了詐欺小錯;醫師的言行,動輒卻是加諸過失殺人的罪大惡極。如同溫室效應一般,劇變不會在一時間內發生,但卻會摧毀整個世代。好訴興訟,用天價的金額去伸張莫名的正義,將永遠無法滿足人性無底的貪婪。
或許,不論咱們同不同意、喜不喜好,「 零希望醫療」終將降臨,如同厚沉無邊的烏雲般鋪天蓋地而來,遮蔽所有人們最最渴求的希望。貪婪的惡果將無情地影響著你、我及每一位芸芸眾生。
本文摘自《刀下人間》/ 時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