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客來了/《閩海王鄭芝龍》作家劉峻谷:以小說為潛水鏡,潛入歷史長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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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劉峻谷。攝影/鍾尚庭

《閩海王鄭芝龍》作者劉峻谷一入座,便從隨身背包裡取出幾冊活頁記事本。這些記事本的款式在市面上已經相當罕見,內頁紙張泛黃,布滿藍色、紅色原子筆和鉛筆交錯的字跡。它們既是寫作《閩海王》的史料檔案,也是他分享觀點、靈感的索引。

筆記大約是從2003年開始做起,是將散見於各種文獻的歷史事件,年份為經,人物、事件為緯,逐條歸納統整,不僅有核心人物的事蹟及對應年齡,還包括典章制度,就連整個大歷史中只屬匆匆一瞥的幕僚姓名同樣登錄在案。前置作業看似繁瑣,但劉峻谷告訴我們,那對寫作大有裨益—個個人物會順應故事情節的發展,自然而然地從紙堆中走出來,登台表演,彷彿沒有作者在幕後操作。

《閩海王鄭芝龍》是記者暨作家劉峻谷歷時十四年竣工的三冊巨著,故事以明末清初為背景,採第一人稱筆法回顧鄭芝龍自少年發跡,一路走向敗亡的歷程。鄭芝龍的人生,正是硝煙四起的晚明、十七世紀大航海時代東亞詭譎局勢的縮影,「這樣一位叱吒風雲的人物,無論你是歷史愛好者,還是對華人社會文化有深厚興趣,都不應該錯過。」

作家劉峻谷。劉峻谷提供

書名:《閩海王鄭芝龍》(全三冊) 作者:劉峻谷 出版社:聯經出版 出版日期...

在描寫南明勢力與清廷交鋒的虛構小說中,最為風采出眾的當屬金庸先生的《鹿鼎記》。金庸在《鹿鼎記》不僅承襲此前開創的語言風格,更為類型小說的破格創新樹立典範,疑幻似真的歷史視野,深深影響或說誤導了日後人們對明鄭的認知(舉個例子,鄭克塽降清時年僅13歲,絕非小說中浪蕩無行的軟弱公子哥兒)。

相形之下,《閩海王》可說是另闢蹊徑。劉峻谷並不試圖通過語言的烘托,營造一方虛實難辨的天地,而是以紮實嚴謹的史料為依歸,採更直觀的視角作發揮與串接。劉峻谷自陳,《閩海王》的寫作受惠於林語堂的《蘇東坡傳》,該書除描寫蘇東坡的個性才華,也著眼時代政治波濤,最大的特點是傳主的一言一行都有所本,與史書裡的生平記事對照清晰。

「但《蘇東坡傳》好看,並不是好在它的史料依據。」劉峻谷說:「林語堂把蘇東坡當做一個『人』來對待,細心交代他的際遇、他做出的每個抉擇的原因。我寫《閩海王》採用鄭芝龍的第一人稱視角,讓鄭芝龍自述在當時政治、經貿舞台上扮演什麼角色,他面對挑戰和挫敗時的內心轉折,他的判斷造成什麼後果,藉此驅動整部小說的故事發展。」

劉峻谷的工作筆記。攝影/鍾尚庭

作為一名跑過警政、省政、旅遊和司法新聞的記者,劉峻谷對人性的複雜度、對事件發生的情境、現場氣氛格外敏銳,擅長藉動作及對話捕捉人物的內心世界,從而塑造出更真實可信的形象,令讀者宛如身歷其境。「當記者,報導人世間的故事;寫小說,描繪古人的故事。」劉峻谷說,一個是工作,一個是畢生的興趣,都與寫作有關,他說:「幸福是做喜歡的事,我覺得很幸福。」

長年累月的司法新聞採訪經驗,固然令他有豐富題材供應頭兩部作品《色計》及《判決人生》,寫作《閩海王鄭芝龍》與採訪工作也有淵源。《閩海王》的誕生,源自於2001年間,他到南投中興新村拜訪省文獻會主委楊政寬先生,偶然看到書架上的一套《明清史料彙編》,抽出其中一本書,看到清廷攻克明鄭政權後,施琅上疏康熙皇帝的〈恭陳臺灣棄留疏〉,進而對昔年滿清皇朝上下對台態度感到好奇——原來課本用短短幾句話交代施琅說服皇帝將台灣納入清帝國版圖的背後,竟然有那麼長遠的前因後果!

劉峻谷花了2年瀏覽整套《明清史料彙編》,愈來愈喜歡,接著。接著深入詳讀《靖海紀略》、《鄭氏關係文書》、《清世祖實錄》、《清聖祖實錄》......等相關史料,發現聲名狼藉的鄭芝龍與其歷史影響力形成的鮮明對比,讓他產生濃厚興趣,更動念要深究這個人物,也為公眾對鄭芝龍認識不深感到惋惜,花了八到十年爬梳和整理史料,做筆記,他發現鄭芝龍有許多要說。

劉峻谷從大量一手事證重塑出來的,是個典型的當代風流人物:通曉五種語言(河洛話、南京官話、葡萄牙語、荷蘭語和日語),手上船隊規模相當於今日的長榮、陽明、萬海總和,貿易網路北至日本,南及麻六甲,旗下20萬私兵稱雄台灣海峽;即便日後遭到清廷軟禁,仍能在幕後祕密遙控海上商業往來,留下的家底也足以支持其子鄭成功長達16年的抗清事業。

「鄭芝龍,他兒子鄭成功、孫子鄭經,曾為鄭家麾下猛將後來叛逃的施琅,他們活躍的年代主要集中在十七世紀中葉,大約1624年到1683年之間,差不多一甲子六十年。」劉峻谷說:「而這第一個六十年,決定了台灣往後的四百年歷史——我就是為了這個而寫作《閩海王》。」

作家劉峻谷。攝影/鍾尚庭

鄭芝龍在28歲時接受明朝招撫授官五虎遊擊,至45歲獲封平國公期間,由於入朝為官,留下龐大的官方紀錄,唯獨早年學商之前、中年降清之後在信史中的資料相對有限,也成了作家的發揮空間。

改朝換代下,所有人都是不由自主地被捲入時代巨輪,幸運的扶搖直上,不幸的被輾為薺粉。長浪拍來,人能做的只有抉擇,也只有抉擇能見到一個人的真性情。

「我想歷史該給鄭芝龍更公正的評價。」劉峻谷在史料中看到的是一個人,一個有相當多話要說的人,他在一手創建有史以來最大的海商帝國裡呼風喚雨,詎料到降清後只能搖尾乞憐,請求順治皇帝賜他一塊地蓋房子。十六年遭軟禁期間,一有兒子的消息傳來,次次都是膽戰心驚——鄭成功打勝仗擔心滿洲皇帝遷怒;鄭成功吃了敗仗,他更害怕自己失去人質作用,全家問斬,惶惶不可終日。

如此度過十六年,回憶點滴前塵往事,鄭芝龍內心該有多少悔恨及不甘!儘管史料對鄭芝龍此一時期的行跡記載十分有限,但就其前半生留下的蛛絲馬跡,已足夠作家推敲他是抱持如何心態了此殘生。劉峻谷將歷史事件比喻為建築的支柱,而寫小說的人,責任是在這些支柱間砌起一面面牆,揣摩主角在事件與事件之間的心境轉折,在牆面繪畫紛繽色彩的風景,或峻峭壁立曲折離奇的故事。

「如果從上帝視角來寫,我們是可以看到事件的全貌。」劉峻谷這麼談著他採用第一人稱視角寫作故事的理由:「但換做讓角色自己來說故事,讀者便能深入角色的內心,他的所思所想,他如何下判斷。」

在劉峻谷筆下,鄭芝龍之所以投降清朝,與他長期在各國經商脫不了關係,海外十餘年所見所聞,令他沒有華夷之分的偏見,商人本性更決定了他對權力的態度,一旦得出大明帝國朝政腐敗、主事者平庸,既無濟個人事業也沒有能力抵擋滿清的崛起,變節就是符合利益的結論。「鄭芝龍就是個錙銖必較的商人,至於後世該不該認同這種做法?就留待讀者自行解答了。」

作家劉峻谷。攝影/鍾尚庭

在《閩海王鄭芝龍》,劉峻谷並不闡述一個發生在明清之交,胼手胝足的創業神話,而是另起敘事主線,完整記錄鄭芝龍的人生。《閩海王》定位並非學術傳記,卻檢視鄭芝龍身後所背負的千古罵名,試圖將他從國族神話、政治意識形態、刻板印象中區隔出來,少了煽情描述,多了事實依據,「就像戴著潛水鏡下潛深海,透過鄭芝龍的雙眼去看十七世紀明朝那些事。易位而處,換作我們自己在同樣的條件下,會怎麼做決定?會怎麼求生存?」

歷史並非黑白分明,給出的選項也不見得總是有高尚一途,說英雄,誰是英雄,又有誰是渾然天成的反派?說穿了,不過是一系列水落石出的後果。按此,《閩海王鄭芝龍》是歷史小說,也是寓言。「人做出的每個決定,都要負風險和責任,成功有時,失敗有時。因為人人都有血有肉,因為我們不可能脫離世間,不食人間煙火。」劉峻谷說。

梟雄如鄭芝龍不例外,你與我,也不會例外。

怒海王鄭芝龍 劉峻谷 聯經出版 閱讀專題 琅客來了 鄭成功 台南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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