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客來了/黃玉郎:刀光劍影情紛亂,拳來腿往六十載
「琅客來了」是「琅琅悅讀」的專訪單元,邀請各領域傑出人物分享視野,不僅有受訪者專業心得見解,其閱讀品味更是不能落下。本次專訪響應金庸百年誕辰紀念專題「大武俠時代」,特另收錄其中。
2024年初,黃玉郎先生剛結束以70年代香港為背景的《英雄十八》連載,緊接重啟沉澱多時的《神兵外傳》,為曾以迷你兵器拆信刀風靡港台《神兵玄奇》系列再創新猷。
《英雄十八》與《神兵外傳》可視為黃玉郎兩大創作方向的縮影,一者揉合黑幫角力、內功奇招、現代社會話題,以《龍虎門》為代表;另一條路線則加入更多空想元素,讓珍奇靈獸、鬼狐仙怪,甚至外星人都有一席之地,如台灣千禧世代共同回憶《天子傳奇》、《龍虎五世》、《神兵玄奇》等鉅著。
他告訴我們,《神兵》系列現正連載的〈神舞天誅〉篇將續完十大天神兵傳奇,至於下部新作會否回歸時裝技擊題材,「目前還不能透漏,遲一點吧,一星期一星期追看下去,很快就會等到了。」黃玉郎神秘兮兮地說。
看著他眉飛色舞的模樣,讓不諳廣東話的我們都想模仿著讚一句:「好過癮呀!」
新派武俠小說存在一個有趣的現象:天下英雄出報館。名家如梁羽生及金庸皆是報人,黃玉郎少年時代在報館打過工,後來也創辦報紙;好巧不巧,近作《英雄十八》,從廣東到香江討生活的主角雄十八,也是被報館老闆發掘出英雄潛質。順帶一提,那位老闆的身形福態,蓄著看起來很神氣的八字鬍。「欸,你們不能看到漫畫裡有個胖子就說那是我啊!」他大笑道。
13歲入行的黃玉郎,在漫畫產業已待超過一甲子的歲月。然而即便是隔著螢幕接受採訪,我們依然感覺到他精神矍鑠,充滿活力,好像隨時都能起身執畫筆,將突發的靈感速寫下來。六十年間,黃玉郎與一班手足推出過各種類型的漫畫,舉凡幽默、鬼怪、科幻、歷史,唯獨「武俠」由始至終都為他所鍾情。
萬水千山俠義道,都要從《龍虎門》的前身《小流氓》說起。1969年,還不到20歲的黃玉郎對社會上惡人橫行心有感觸,於是想像出一群身手高強的少年英雄出面維護正義。十幾歲的孩子擊倒百斤重大漢不合邏輯,卻貼近民眾情感需求,漫畫一經推出便獲市場熱烈歡迎。「《小流氓》一開始是很地道的動作漫畫。」黃玉郎回憶,那時他寫的都是短篇故事,以主角王小虎為首的「龍虎三皇」和各有專長的「四小將」在香港各區打擊犯罪勢力,「但香港只有十八區啊,每個地方畫兩到三期,一下子就畫完了。」
為維持故事新鮮感,留意到彼時民間仍潛伏抗日遺緒的黃玉郎,便巧妙安排王小虎一行人與日本黑幫「羅煞教」派來香港交易毒品的特使起衝突,順理成章地將故事舞台搬到日本;也是在同一時期,港英政府決心管制不良刊物,《小流氓》雖無色情內容卻也同受牽連,黃玉郎遂邀多位行業巨頭召開記者會,宣示往後將以電視允許播放的尺度為準則,並率先將容易造成誤會的書名《小流氓》易名為《龍虎門》,呼應主角好打抱不平,鏟奸除惡的行徑,在情節設計與動作描寫上,也逐步加強武俠色彩,朝向更長的內容篇幅發展。
「一到日本,就任我想像了。」黃玉郎笑著說,當時的想法其實很單純,就是覺得日本人口多,就算只有千分之一是壞人,數量也是相當可觀吧。或許因為生活場景不同,武功高手在20世紀街頭展開超現實決鬥竟也未招來批評,讀者反響越來越好,期期漲書,嶄新的漫畫類型「時裝武俠」就隨小流氓們的脫胎換骨一同誕生。
為迎合故事內容變化,勢必得為王小虎增添「碎石腳」、「獵頭腳」以外的絕招。黃玉郎自金庸小說汲取點子,創造「降龍十八腿」。他不諱言,這些腿招的確有一部分承襲自金庸的創意,「我後來將小說翻了又翻,不對啊,降龍十八掌怎麼只出現六掌?回頭研究金庸先生的靈感來源,才知道招式名稱來自《易經》的卦辭。
「可是招牌已經掛出去了,一定要有十八腿給讀者看,怎麼辦呢?」
既然小說裡每個招式都有動作設定,那就逆向思考,改由動作入手。高高躍起從上方突擊是「龍在九天」,翻滾切入對手漏洞襲擊下盤,就叫「滾地龍」,他就這麼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冠上「龍」的名稱,完善王小虎的獨門絕學;至於「冰火五重天」那樣的原創奇功,則從型態做發想,傳統的內功描寫講究真氣真力,將冰與火的對比反差通過畫面表現,就是人物運功時半邊臉發紅,另一邊則發藍。手法雖然陽春,威脅感卻不言而喻。
1995 年推出的《龍虎五世》,黃玉郎進一步將今古交會的想像力推到新高點,故事發生在遭隕石浩劫的人類末世,讓「金鐘罩」、「先天乾坤功」等古武功,與原子能推動的新武學交鋒。「《龍虎五世》的靈感來自於李小龍,李小龍學習過詠春,後來融入西洋格鬥技術及科學化訓練,發展出他的個人流派截拳道。那讓我幻想,通過科學強化的高手和練傳統內功的人會是誰比較厲害?藉由科幻題材,我讓這兩群人走到一起,大打出手。」
一進入武俠架空世界,最直接的養分自然是青少年時期讀的小說了。黃玉郎遍讀《七俠五義》、《西遊記》等傳統章回小說,最愛的仍是金庸。他第一部讀畢的是《倚天屠龍記》,「那時候在《明報》上看連載,一天一千多字,這樣讀下來好過癮也不夠過癮。」不過癮,就把此前的《碧血劍》、《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等作品找來一看再看;金庸的世界觀、人物塑造、善惡描寫,就這麼地烙印進他日後的創作中。
「台灣小說家柳殘陽設計的武林體系對我很有啟發,他的《天佛掌》在版權意識不明確的七零年代被香港盜翻成《如來神掌》,《龍虎門》的『一神二妖三煞星』就是從這裡來的。」黃玉郎說:「柳殘陽寫的是武林,金字塔式的組織架構卻遵循公司管理的思維,很有意思。」該套武功後來也頻頻出現在他的創作中,《天子傳奇》、《神掌龍劍飛》等作品都能見到其蹤跡。
1997年,黃玉郎首先推出《天龍八部》,接下來十年間又陸續改編多部金庸原著,除「雙雕」系列,也包括《俠客行》及《鹿鼎記》,可說是差部《倚天屠龍記》便將小說家最知名的作品一網打盡。「97年時是這麼想的,既然我的漫畫裡有那麼多人物受到金庸先生影響,是不是該拿個授權,好好改編致敬?」可惜當時《倚天》的版權尚不完整,對方公司無法做授權——黃玉郎提起這段經歷,至今依然不能忘懷。
《天龍八部》則是他第二喜歡的作品。為了更好呈現段譽、喬峰、虛竹、慕容復各自的情節,他與團隊付出相當多心血,好提取小說精粹改編進每星期30頁的漫畫中;人物外觀上也是傷透腦筋,「我和團隊很認真鑽研小說,揣摩人物性格,想像他們看起來應該是什麼模樣——四名主要男性角色,每一位都有超過三十個版本的造型設計!」黃玉郎不無自豪的說道。我們試著從他的神情,想像他取得授權當下的雀躍——雖說好感度排行第二,但《天龍》在其心目中的地位較之《倚天》想必不遑多讓。
如何為人們耳熟能詳的故事賦予新意也是挑戰。漫畫一方面能滿足讀者對高手過招的想像,一方面又受限篇幅,不得不將相對次要的情節「快轉」,長久來都受到部份書迷詬病,認為那無形中削弱了人物性格的立體感。然而若能放下成見,你便能徜徉在一個全新的世界。以《天龍》為例,原作蕭峰在聚賢莊上遭到一群被民族主義沖昏頭的武林人士圍攻,便回敬趙匡胤所創的「太祖長拳」,以行動反唇相譏;換成漫畫裡的蕭峰,則是顯盡「降龍十八掌」技壓群雄,如此變動或嫌大砲打蚊子,卻也直截了當,令為主角抱屈的讀者感到無比痛快——節奏緊湊情節強韌,那正是香港漫畫獨到的魅力。
也許第一次接觸金庸就是《倚天屠龍記》,黃玉郎最愛的主角自然是該書的張無忌。「男生誰不喜歡張無忌?事業有成,又有美女相伴。」韋小寶不也一樣情場官場亨通嗎?「韋小寶啊,不正派。」在黃玉郎眼中,韋小寶機靈卻過分懶散,張無忌雖說缺乏主見,他的好結果卻來自個人的恬淡性格,將恩怨權慾拋諸腦後,以本心優先事事力求周全。「不過要說『俠之大者』,還是非郭靖莫屬。」
愛的是張無忌,景仰的是郭靖。這兩者並不衝突。就算是貪生怕死的韋小寶,單憑一知半解的,從說書先生處聽來的義氣,也願意捨命拯救師父陳近南。歸根究柢,武俠是個多義詞,可以指江湖草莽的事蹟,也能與文人墨客的精神追求互相唱和,它們旨在喚醒藏在人心底的赤誠,在兩面為難之際,恪守自己重視的原則及價值。
「武俠其實更適合拆成『武』和『俠』分開看。」黃玉郎說,武是止住干戈,俠是對眾多人扛起責任。在他筆下,最有俠氣的是面對各國黑勢力都要插足管一管的王小虎;仰賴仁愛之心消弭紛爭,《神兵玄奇》的主角南宮問天則能做到以武服人,真正滿足武俠兩字的內涵。
「所以您書中能夠稱作『大俠』的角色——」
「一定是問天。南宮問天。」
明明可以帶著黃蓉及兒女逍遙天下卻選擇自我犧牲,郭靖的人格特質相當打動黃玉郎。在其作品《義勇門》,他塑造了如郭靖般剛毅的主角勇冠軍,更將降龍十八掌評為守護黎民百姓的絕學。
時光荏苒,相較八零年代的盛世,千禧前後黃玉郎領著玉皇朝團隊創下的第二次巔峰,如今港漫在各地的影響力不能不說有些清寂——敢於以全新原創內容試探市場反應者,除邱福龍、鐘英偉、鄭健和等中壯世代傑出人物,在老一輩漫畫家中僅剩下黃玉郎還夢想著為香港漫畫開疆闢土。
香港漫畫的力量來自其藝術和敘事手法,但能在世界範圍取得迴響,也許箇中原因是它還傳遞了更深層次的訊息: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堅持正義都不會過時。武俠既是其中的主要類型,還是種跨越世代的魄力,是香港的過去、現在,以及未來的見證;即便港漫不復往昔榮景,但它必永不凋零。
行筆至此,請容我們引用《英雄十八》的創刊詞作為這篇文章的結語:「失去公義的年代,更需要見義勇為的真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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