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客來了/《斷棒》作者陳尚季:棒球是我的精神原鄉,小說是回歸之路
「小說是我回到棒球場的方式。」陳尚季說。
文壇新人陳尚季畢業於東華大學華文創作所,在校期間曾多次參加全國大專院校棒球運動聯賽,其個人運動史可追溯到小學時期,後因肩傷在校隊中轉任指導員,重心也逐步移往文學創作。其首部小說集《斷棒》以台灣棒球為題材,收錄共八篇代表球員、教練、球場管理員、吉祥物不同視角的故事,捕捉球場今昔、外圍產業的衰微。在小說世界,逝者得藉某種形式復生,生者則離開精神原鄉,尋覓回歸之路。
微妙的是,近年不時攻佔各大媒體版位的啦啦隊女孩在本書卻不見蹤影。這全因為陳尚季是個有點老派的人,他說自己屬於「過渡時期」的球迷——真正經歷過2013年Lamigo桃猿隊師法韓國,引進應援歌曲及熱舞文化前後的轉變,那改寫了中華職棒的傳統娛樂模式,也為場邊氣氛及票房注入新活力。他可以理解球團有刺激買氣的需求,但也懷念通過吹小號、擂鼓、呼口號炒起的激昂氣氛。
棒球迷都是念舊的。他說。發生在球場邊的閒聊有個常見的話題,拿眼前活躍的紅人與從前的傳奇球星做比較,結論通常是將榮耀歸給過去的人。大抵從現實挑毛病很簡單,對記憶卻太難。「我身邊絕大多數的棒球迷,都更喜歡以前的文化、風氣、選手,其實我自己也是。
「所以我在故事裡描寫的,也是屬於過去時代的棒球。」
與人聊天是陳尚季獲取靈感的來源之一,如《再見阿嘉》即受到一位經驗老到,卻因缺乏學歷而遭到排擠的老教練的故事啟發。他也會主動尋找感興趣的題材,如被市場淘汰,絕跡的本地手套品牌。在該則故事裡(《最後的太陽》),陳尚季採用年輕學徒的視角,側記行業變遷。「我通常是先有題材,才去思考哪一個位置更適合我去說故事,去建立作者跟角色之間的關係。」
在《斷棒》的推薦序裡,作家吳明益提到陳尚季早期寫作有情感氾濫的問題,這也是陳尚季在日後的寫作特別留意的問題。新經典文化副總編輯梁心愉即建議他廣泛閱讀,並抓緊用字的精確度,「一個不精準的用字很容易導致感情能放不能收。」此外,他也養成情感豐沛時先行筆記,待冷卻後再做正式書寫的習慣。
陳尚季既是以球迷角度,也是從前棒球隊成員身分緬懷過去的棒球,「我不是一個成功的運動員。如果是成功的運動員,可能寫作就會不一樣。」
一個因傷退役的運動員會寫出什麼樣的故事?也許是難以面對的創傷——怎麼說都是從叱吒風雲淪落到退出球場,因而眷戀過去,兼且對當下付出旁人難以承受、近乎病態的熱情。的確,《斷棒》有相當的感傷色彩,但作為陳尚季揣想的,如何重返球場的眾多解之一,這本小說依然有積極的態度。
「我是屬於會多掙扎一會兒的那種人。」在《斷棒》的每一則短篇裡,陳尚季描寫的都是明知日暮途遠,心底還是不甘願不服輸的人,那正是他自己在面對挫敗時會有的反應。如同《斷棒》的書封,一名頂著白色圓球體,渾身裂縫的球員。白色圓球體,可以是當空的烈日,也可以是球員奮力擲出的棒球。「我在這個小小的人物身上看到一種破碎卻又完整的意志。沒有那股意志,他熬不住太陽,沒辦法把球丟得那麼快那麼高那麼遠,猛然砸到你的面前。」
由於心有不甘,從而將支離破碎的自我拼湊回來再次出擊的過程,在他眼中就是種修復,就是種完整——換言之,「完整」在《斷棒》中並不是靜態的形象,而是恆處於運動中的狀態,而現行的設計樣式完美捕捉到此種動態。
在寫作影響上,他偏愛寫實的故事情節,如美國作家班.方登的《與切.格瓦拉的短暫相遇》與海明威的小說。尤其是海明威,簡潔冷硬的文風尤其吸引陳尚季。「但我不是那麼『硬漢』的人,讀他的小說其實有種在與父親對話的感覺。」不過,那倒也不是必須反抗的父親——而是從中找到可參考的元素。可以說,陳尚季依然在尋找一種能充分表達個人聲音的方式。
陳尚季的下一部作品可能是關於釣魚/漁業的小說,也可能再回棒球題材的懷抱,在棒球史、賽事紀錄裡挖掘可靈活運用的死角。他目前廣泛閱讀魚類圖鑑、漁業史,也找尋日殖時期台灣第一支原住民棒球隊「高砂棒球隊」(後被改名為『能高團』、『阿美族野球團』)的文獻資料。他不否認高砂棒球隊的隊史、其創始人暨教練林桂興的經歷涉及意識形態爭議,寫來必定處處有顧慮,「我認為創作者最可貴的地方,是他能夠轉化那些危險的題材,讓危險變得美、讓危險能夠體現小說寫作的藝術。這是所有志於寫作的人必須經歷的挑戰。」
至於漁業小說,那就是純粹個人嗜好了。他自小就個愛魚成癡的人,喜歡逛魚市場,看到水缸水池就拉人問裡頭有沒有魚。「吳明益老師在海明威的《沒有女人的男人》的導讀序有一句話,『最好的寫作注定來自你愛的時候』,我很相信這件事。」陳尚季甚至有個出海捕魚的夢想,規劃去考船員證,他憧憬那種勞動先於思想,須要全副心神投入的生活。
真那麼做可能要鬧家庭革命——他笑著說。畢竟社會對一級產業還是存在偏見。「但我想,職業是沒有貴賤的,創作者對於他的選材卻有義務,不管是通過研究,還是身體力行。」
寫作漁業小說的前置作業,門檻難度絕不亞於尋訪一世紀前的棒球隊資料,他已經做好要花上和從事棒球運動一樣長的時間做準備。「現在《斷棒》出版了,也許我就有籌碼去說服家人;總之,有革命有機會吧。」
棒球選手、作家、小學教員,這是陳尚季目前蒐集到的身分,後頭會不會再添上「漁業從業人」這個項目還是未知數;可以確信的是,他已經走出棒球運動曾帶來的創傷及陰影,將熱情轉化為對棒球、歷史、漁業的熱愛繼續進行下去,而那是健全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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