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客來了/馬世芳:再忙,總有一餐飯的餘裕,總有執起筷子的從容
編按:本篇文章依循馬世芳老師的親友給他的暱稱,稱呼老師為「馬芳」。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燒菜做飯在台灣社會成為一件奢侈的事,網路上關於現代人為什麼熱愛外食的討論經常引發論戰,多的是人精打細算,就為證明自行烹飪的成本遠高於從家門外買食物回來,要是論據不足被駁倒了,他們還有一招:忙都忙一天了,誰有心情做菜?我叫美食外送當大爺,不輕鬆嗎?
可仔細想想,外送員服務再周到,上門的食物總有些狼狽。你必然得費力拆開七結八扭的塑膠袋,可能還要收拾運送過程中外溢的湯汁、透包裝而過的油光;好不容易打開餐盒,面對的卻是五官易位面目全非的菜餚......你忍不住埋怨,商家平台都該加註一句「本圖案僅供參考,實際內容參見實物」。
「講究通常是帶來麻煩的代名詞。」馬芳說,「講究」二字往往與多花錢劃上等號,但在更多時候,講究是種意願——以泡麵為例,大可沖泡三分鐘了事,但也不妨燒鍋開水,調理包外再加點佐料,打顆雞蛋。同樣一碗泡麵,你得到的是更充足的營養及心理上的餘裕感。
打顆雞蛋麻煩嗎?可能真有點,畢竟雞蛋殼還得做垃圾分類,但判斷這麻煩值不值得,其實也就是講究與否的分別。「行有餘力時偶爾講究一下,生活比較不會那麼潦草。」他這麼說道。
《也好吃》是本奇書,寫料理不像食譜那樣分條列項,寫回憶又不乏對當前生活的觀察、人情世故的懷想,還未閱畢都讓人好奇,他為什麼寫這樣一本書?原本設想這本書該是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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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它最後看起來還是散文的樣子。」馬芳說。
他一直認為自己的下本書如果不是集結近年累積的散文,也該是為誠品講堂規劃的「巴布.狄倫六講」文字稿整理。飲食文學?完全意料之外。
但《也好吃》問世仍在情理之中。作為一本內容散見於各處的文集,它有自己的草蛇灰線。先是給《小日子》寫〈爸爸的酸梅湯〉,後來《財訊》也邀馬芳寫點生活意趣的文字。不過,用下廚做比喻,這時油還沒有燒開。真正油冒煙迸清響,是疫情三級警戒那年,許多人不得不適應遠距工作,馬芳的妻也是其中之一。外商公司看不見盡頭的線上會議排程,令原本由二人輪值的廚房,得由馬芳一肩挑起。
已故作家安東尼.波登在《半生不熟》一書,曾半正經半戲謔呼籲燒菜該列入國民義務教育,社會該設法使之變成一件很酷的事,此時的馬芳想必深有同感。四十歲後才養成做菜習慣的積弊浮現,每道菜每回都得重新查閱食譜,今日飽餐一頓,下回步驟比例又忘個精光,甚至有沒有做過某件菜式都不記得。
筆記食譜於是成了每日功課,以「宅在家食記」為標題開始連載。接著就像推骨牌一樣,既然筆錄了,那便放上網給需要的人參考,照辦煮碗的成果如果可觀,就拍張照連食譜一起發佈;只發食譜未免無聊,文末摘抄新聞消息和個人近況也不費事。疫情近尾聲時,恆隆行找上馬芳請他幫忙賣小V鍋,大概是廠商留意到某次上桌的料理使用了同一款廚具。
轉行當帶貨網紅難道沒偶包嗎?馬芳笑答,以吃喝為主體的文字在社群點讚數往往比音樂文章高,讀者迴響也熱絡。知道有人跟著學跟著做,那都是種成就感。「對方也沒要求我要先囤十個鍋子才能賣嘛,自己會用的東西,就不必為講場面話傷腦筋。」
自那時起,一旦沒靈感寫其他的題材,馬芳便寫寫吃喝,間錯夾雜有趣的想法。許多人問,馬芳,你什麼時候出食譜啊?馬芳,你要不要發表一本飲食文學?甚至母親陶曉清女士也來湊趣,「我覺得你出食譜的銷量會比過去寫過的每本書都好。」
馬芳的妻也沒饒他,「你要是沒寫到像林文月那樣絲絲入扣,這本書也別出了。」
「哎,其實我識做都是些家常菜,舌頭也不比人靈敏,憑什麼啊?」馬芳自嘲道。令他轉念的是長年累積的眼界,見識過文學的天高地厚,反而對類型寫作的門檻釋懷,「我的寫作遠遠稱不上最頂尖——所謂最頂尖的作品,我們光能欣賞、理解就已經是恩典,哪敢奢望寫得一樣好?但總有些東西是我能寫、想寫,而且只有我會那樣寫。
「要我形容這本書,我會說它寫吃飯寫做菜,也寫吃飯做菜有關的人情。」
事後回想,那是在不經意間走上一條從未嘗試的道路——一條書寫家族故事的取徑。一直想寫家族故事、想寫人情的馬芳,總擔心寫出來的東西因為想多了而矯淺,偏偏自己又處於千頭萬緒的歲數。最終索性丟掉一切考量,力求洗鍊明瞭。
而人面對食物最是洗鍊明瞭。好吃與否,作法步驟,之於個人的意義,沒什麼必須固執,沒什麼需要避諱。要的,就是老老實實地寫,「我希望可以寫出一種不刻意帶腔調,乾淨老實的文字。說穿了沒什麼了不起,但希望盡量能做到。」
每戶人家的餐桌都是一組密碼,能夠揭開家族史,以及人之所以為現在這個人的緣由,「幾代人的曲曲折折,最後成了眼前的一桌菜。」
收錄在《也好吃》裡的文章在順序安排上也有深意,該書第一篇〈百頁包肉,我的家傳味〉與跋〈雞火干絲〉直到截稿日前才交付給編輯。他解釋,外人如果只讀這兩篇,可能誤解《也好吃》是專談江浙菜的一本書,不過它其實更加Personal,關乎家族滋味,「而你只有一次與人說明白的機會。」不能重複,自然得謹慎,好起到引人入勝與總結的效果。
他的家族滋味是台菜與江浙菜的中和,《也好吃》的收錄範圍卻更遼闊,不必是母系或父系脈絡的味道。童年想一口氣喝兩碗福州魚丸湯、連吃兩盤蚵仔煎、嗑掉一整包萊陽桃酥的狂想,至今不曾實現,主要是長大也不想那樣吃了。少年時初次用零用錢在國際學舍的書展買了書,在外面跟老兵買的高粱餅,也是早已消失的難忘滋味。
又比如雞蛋糕。他回憶從前的雞蛋糕比較無趣,既無動物造型也無脆皮口感,勝在糕體飽滿,不像現在部分店家的產品可以當皮球拋。小時候馬芳的外婆接送他與弟弟才藝班上下課,沿途便會買雞蛋糕當點心,天冷時,老人家會將裝蛋糕的紙袋放在孫子的外套兜帽裡,時不時從裡頭捏一兩個分給小孫子吃。
有過這樣的經歷,雞蛋糕之於他便沒可能是隨處可見的小點心。馬芳的外婆在55歲離世,「再過一兩年,我也要到外婆過世時的歲數了。」他說:「但一吃到雞蛋糕,人還是會一下子回到八九歲的心情。」
關於飲食書寫,遠的有學養見識俱佳的唐魯孫、逯耀東,近的如旁徵博引的詹宏志,溫潤細膩的洪愛珠。作家們的文字之所以吸引,並不是它們讓人一見就饞——都說望梅止渴,標準食譜記載的油蔥酥及郫縣豆瓣醬用量可能更讓你口腔生津,何況還附插圖。
讓人過癮的是飲食書寫拓展認知,撬動你的味覺記憶。普魯斯特有瑪德蓮,馬芳有雞蛋糕,有時你可以將那與個人生活背景、感官經驗連結,即便該道菜既沒聽過也難以復刻,依然能感受作家熱切分享好吃東西的心情。「就算是家常菜,家家都可以有自己的講究,做出來就是和館子裡的味道不一樣。」
味覺經驗不侷於味蕾,也包括觸覺與視覺,馬芳說,前輩們給了他許多以文字捕捉經驗的啟發,即使感官細緻度、動輒百年千年的縱橫談笑學不來,「但還是可以『心嚮往之』嘛。」把從母親與外婆學來的菜弄清楚不難辦到,至於從前吃過卻無跡可尋的味道,就向茫茫網海徵求意見,大伙比對一下記憶有沒有出錯。
相較系譜學考據,《也好吃》的魅力或許正在於隨興所至。馬芳稱家常菜的精髓就是次次不一樣,用料短缺無妨,青江菜沒了可以用小白菜,同樣是絞肉,菜場和超市賣的就不一樣,不一定非買誰的不可。
我們想,那不光是家常菜的精髓,甚至是《也好吃》的奧義了,不精準但做出來有七分像,都是條安身立命的道路。誠如馬芳所言,不像詹宏志的宣一牛肉,吃過原版的人心裡都有永遠不可能完全複製的原型,他做菜彈性很大,沒有所謂完美範例,吃得開心,就是口福。
七分像,也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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