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飛/殘忍的母親

聯合報 文飛

把母親安置上車之前,我先是一口一口地餵她吃飯、清理失禁在地板的尿液、幫呆站著的她更衣,折騰了好一番,才終於讓她坐上車。但才剛駛出車庫,母親便抓住我握著方向盤的手吵著要吃飯,我只好停下,重新把她安置在後座。隨著車子搖搖晃晃,母親終於安分地睡去,看著她熟睡的臉,內心很疲倦,再次深刻地感受到母親的殘忍。

母親是個殘忍的人。母愛似乎不存在她心中,之於我的情感只有厭惡。不小心打破的杯子、半夜的尿床、考卷上的二位數都讓母親的厭惡找到合理的宣洩出口。一邊咆哮著不堪入耳的話語,一邊向我摑來熱辣的巴掌,在我身上留下深淺不一的瘀青,和用菸頭烙下的燙傷。好幾次,甚至緊緊勒住我的脖頸詛咒著我死去。

在那個《家庭暴力防治法》還未成立的年代,弱小的我只能抽抽噎噎地任由母親對著我張牙虎爪,祈求時間讓我快一點長大,好能快些離開母親。

離家後,母親的殘忍仍舊沒有停止。打來的每通電話,必是催討孝親費,在我罹患癌症時,她眼裡僅有遺產和保險金。對母親失望透頂後,我搬了家、換了手機號碼,從此與她斷絕往來。

當在警察局再次見到母親時,皺紋已經爬滿她的容顏,花白的頭髮凌亂披散,佝僂的腰桿讓她整個人變得嬌小。我輕聲呼喚母親,她抬起頭,沒有橫眉豎目,沒有口出惡言,僅是一臉茫然地望著某個人、某個遠方,抑或是某個遙遠的時間點。

多年未見,母親依舊是個殘忍的人。失智症輕易讓她忘記怎麼如廁、如何更衣,忘記生而為人所該具備的生活技能,強迫性地把我再次與她綁在一塊,打亂原本的生活節奏,去照料不曾照料我的她。母親更是輕易地忘記了我,忘記她的惡行,忘記曾經對我的虐待,從此以後不用再厭惡我,輕易地從這段痛苦的關係中解脫,而我卻在今後的人生裡,仍得艱苦地活在她造成的傷害中。

下車後,為了防止母親走丟,我第一次牽起她的手,緩緩向療養院走去。或許將來我也會失智,忘卻母親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但我希望永遠記住她手心的溫度。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這段痛苦的關係中僅有的一絲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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