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與妖怪物語】令狐少俠／日本謎樣神話生物「河童」與小物迷戀文化
【百鬼與妖怪物語】
文／令狐少俠(張胤賢)
漫步在九州福岡市的河邊，一塊告示牌引起我們的注意。上頭書寫：這裡是危險水域，不要在此嬉戲玩爽。再平常也不過的告示牌，除了警告文字外，還繪製了一位溺水的孩童，下方被一隻頭頂長蓋的生物拖下水。什麼，日本福岡也像英國尼斯湖一樣，有水怪嗎？
鏡頭來到神戶北方的兵庫縣，走進紀念民俗學家──柳田國夫所興建的「辻川山公園」。乍看之下與一般公園無異，正當你悠閒愜意地望向湖面，享受片刻寧靜的下午時光，突然間轟轟作響，有如滾水沸騰般，水面泡出大量泡泡。一隻頭頂有蓋的醜陋生物，冷不防從水底鑽出，在眾人尖叫聲中，又鑽回了水底，原來真的有水怪，這到底是什麼狀況？
其實這隻水怪，與先前在福岡河邊所繪的告示牌一樣，是日本最著名的妖怪──河童。河童，顧名思義，他是一隻小水妖，全日本境內都有它的棲息地。令人好奇的是，英國尼斯湖是大水怪，為什麼日本卻是孩童造型的小水妖呢？他又是如何席捲日本，成為最受歡迎的妖怪呢？就讓我們憋足氣，一起潛入水底，一探究竟。
以孩童為原型的謎樣生物：河童
河童是日本著名的神話生物，有鳥的喙、青蛙的四肢、猴子的身體及烏龜的殼，外加頭頂有蓋，如同多種動物的綜合體。由於河童一詞要到晚近江戶時期才逐漸形成，加加上其多樣的複合體造型，不然看出河童是經由長久演變所雜揉出的文化形體。
有趣的是，日文漢字「童」乃是小孩之意，「河童」代表居住在河川之中的小孩；換言之，這隻著名的日本妖怪，即是以孩童作外型的設定，而這樣的文化原型，最早可以溯及平安時代《續日本紀》：
天平七年（735年），筑前國夜中有水妖出。形似人兒。青色。有毛。捕之即滅。
這段古文相當淺白，大意就是在筑前國（今福岡縣一帶）夜間出現水妖，形狀似孩童，青色且有毛，捕捉後立刻消失。文中雖未明稱「河童」，但因為形態是類似小孩的水中妖怪，一般會認為這是日本河童最早的原型記載。
值得注意的是，《續日本紀》是奈良時代的重要史料，承載了許多日本文化的原型紀錄，按照歷史發展脈絡，這隻孩童樣貌的小水妖，往後千年將會頻繁出現在各國風土紀、傳說之中，最後再成為日本最著名的妖怪。
然而弔詭的是，這隻小水妖，在《續日本紀》中短暫出現後，有如尼斯湖水怪，人們還來不及定睛凝眸，隨即鑽入水中，消失地無影無蹤。
千年之後，約略在17世紀江戶時期，小水怪突然又橫空出世，牠以眼花撩亂的造型，豐富多樣的稱名，還有複雜詭異多變的習性，捲土重來，席捲整個日本妖怪界，當人們尚未回神之際，牠已經躋身名氣最響的日本妖怪。
行文至此，看官們未免好奇，何以堂堂日本妖怪大國，一個小小的孩童水妖，要經過千年上的摸索，才能變成我們熟悉的河童呢？原來河童上頭，還有一位更大號的人物──河伯。
河伯大神地位有多崇高？
西元794年，為了逃避奈良的佛教勢力以及早良親王的可怕怨靈，桓武天皇倉皇遷都平安京(京都)。一切來得那麼突然，寧靜的平安京也倉皇迎來這位落難天皇，初期的京城建設可說是百廢待舉，桓武天武缺錢、缺人，更缺地，怎麼辦呢？
別著急，來稻荷秦公拜碼頭吧！
稻荷秦氏？這是何方神聖，怎麼連天皇都要對他鞠躬折腰呢？原來秦氏是京都南方伏見地區的土豪，早在奈良時期，元明天皇遷都平城京(奈良)之際，距離平城京北方40公里處的伏見地區，就成為戍守京城的重要隘口。
地理位置加上經濟實力，稻荷秦氏當然成為元明天皇拉攏的對象。有了天皇的加持，以及加上稻荷神社的信仰凝聚，經過兩百多年的發展，稻荷秦氏已經是雄霸一方、富可敵國的龐大地方勢力。
那麼這位稻荷秦氏究竟來自何方？原來秦氏是從朝鮮半島來的中國技術移民，他們將中國大陸先進的文明技術傳入日本，日本史書稱呼他們為渡來人，享有崇高的地位。
換言之，遷都平安京的桓武天皇，必須重用這批技術移民，才能開啟京都的千年風華。有趣的是，天皇的母親是高野新笠，她本是百濟王族後裔，也是渡來人的一支。為了拉攏渡來人，武天皇即位後，母親隨即被封為皇太夫人。母親薨逝後，790年加贈皇太后、806年再贈太皇太后。
追封媽媽還不夠，連媽媽的家族血統，都要重新改造。根據日本史書記載：天皇媽媽可追溯至百濟遠祖都慕王，這位都慕王的母親，就是是鼎鼎大名的河伯大神之女。所謂「河伯」，即是指中國、韓半島神話中的水神，著名的「河伯娶親」即來自此一傳說。
天皇極度依賴渡來人開發京都平原，在媽媽過世後16年，仍繼續追封，不難看出百濟後裔(渡來人)的勢力龐大。既然百濟後裔勢力龐大，那麼百濟的宗族神河伯，也就成為日本民族的重要神明。
事實上，早在仁德天皇的年代(西元313年至399年)，為了修築堤防，即有將活人獻祭河伯（水神）的可怕紀錄。換言之，原始河伯信仰在日本曾經延續長達五百年之久，最後再轉化為皇室的神聖血統，繼續獨尊於東瀛世界。行文至此，看官們應該不難理解，為何在《續日本紀》中出現的小水妖，必須沉寂千年？
原來此時的河面，是由大大的河伯統治，這隻大河伯挾著外來文化的優勢，搭配皇室的依賴扶持，勢力如日中天，稱霸整個江湖世界；那隻曇花一現的小水妖，有如恐龍時代的小老鼠，只能瑟瑟發抖，無聲的喘息在黑暗的角落。既然如此，這隻老鼠般的小水妖，又是如何擊敗恐龍般的大河伯呢？是有彗星撞地球嗎？
小巧玲瓏之戀
日本一個自然災害頻仍的島國，地震、火山、海嘯、颱風等等，每每造成生命財產的重大損失。如此極端的環境氛圍，在心靈意識上，日本發展出獨特的物哀美學；浮世繪之名，就是物哀美學的轉譯改寫。
此外日本75%屬山地丘陵地帶，小規模的山間盆地及平原散佈全國，其中面積最大的者為「關東平原」，但相較於中國文明發源地的「華北平原」，兩者面積差距高達「30倍」。
自然災害頻傳，土地視野狹小，除了詠嘆生命短暫，這樣的地理環境對於日本的文化性格還有什麼樣影響呢？
清末革命大老戴季陶（國旗歌歌詞作者）15歲即留學日本，對日本文化有其深刻的體悟。在其創作的《日本論》中指出日本的審美情操「最富者的是幽靜雅致，缺乏的是偉大崇高」，「沒有平原廣漠、萬里無雲，長江大河一瀉千里的氣度」。
正因為物哀之下的生命短暫，加上狹小的土地視野，日本人普遍對碩大、浩瀚不感興趣。唐朝文人所流行迷戀的花卉之中，日本僅僅接受小巧惹憐的梅花，(最後再演變成櫻花)；中國詩歌裡經常出現海棠、芍藥花，也因花形過於濃豔，大致也與日本和歌絕緣。
日本醉心於玲瓏小巧，不僅反映在花卉的感性吟詠上，自然界中的小巧體積昆蟲，亦是日人迷戀的對象，尤其是蜻蜓。
彌生時代青銅祭器上的原始繪畫中，可以看到好幾種蜻蜓圖案；蜻蜓的形狀圖案還被用於武士的頭盔、草笠形盔以及家徽等的設計上；近代小叮噹使用頻率最高的道具「竹とんぼ」（竹蜻蜓），亦是與蜻蜓相關。
日本著名文具公司Tombow，亦是日文的蜻蜓トンボ（とんぼ）的轉音，其公司商標更是直接以蜻蜓為圖騰。在日本文化中，隨處可見這種醉心於小巧玲瓏的獨特美學：現代社會中強調魔鬼身材的肉慾橫溢，對比川端康成筆下的女性胴體，簡直是不可思議，唯有纖小可愛的女性形軀，才是值得歌詠的對象。
談了這麼多日本的小物迷戀，您知道小水妖擊敗大河伯的秘密武器究竟是什麼嗎？沒錯，就是牠的小巧玲瓏。
日本的河伯崇拜，牽涉皇室權力的分配問題，然而經過千年的演變，渡來人早已融入日本群體之中。此時遣唐使早已停止，中國文化影響式微，日本人逐漸建立屬於自己的文化自信；這隻外國大河神在小巧迷你的日本流域，明顯突兀、格格不入，於是那隻蟄伏千年的可愛小水妖，終於等待到機會，重新卷土重來。
河童來了
大約在室町時代(1336年至1573年)，由僧侶編寫的漢字用語辭典《下學集》，首度收錄了河童一詞，說明了「河童是由老化的水獺所變成」。
水獺是日本的原生兩棲類生物，全日本境內皆有分布，其身材稍短，長約1公尺，腳趾間有蹼，能在水中靈活游泳，上岸後能用後腿站立，儼然就是一位頑皮的小童妖在河裡嬉戲。
值得注意的是，室町時代之際，中國南宋早已滅亡，日本又剛剛經歷抵禦元朝入侵的慘烈戰爭；此時的中國不再是唐宋時期溫柔迷人的中國文化，而是踏著鐵蹄、粗野的蒙古騎兵。少了外來文化的壓抑，屬於日本自身的小巧迷你逐漸發萌，那隻大大的河伯確實顯得礙眼，於是人們將目光轉向生活世界中常見的水獺。
然而光有水獺還不夠，無法撐起整個河童的魔幻世界，好在迎接原始河伯上岸的九州地區，適時提供河童茁壯的養分，滋養著河童時代的來臨。
延伸閱讀：
「百鬼與妖怪物語」專欄介紹：
傳說在遙遠的平安時代，沁涼的夏日夜晚，百鬼妖怪的盛大遊行即將魔幻登場：驚悚的畫面，詭異的場景，生人迴避的時刻，卻也是源源不絕的創作靈感。於是從《鬼太郎》到《神隱少女》；從《妖怪手錶》到時下當紅《鬼滅之刃》，幽靈、惡鬼、無慘、禰豆子......，眼花撩亂的鬼怪造型，既可怕又親近；既嚇人卻也可愛、令人著迷。原來妖怪始終是日本文化的關鍵密碼，交織著恐懼、傳奇、熱鬧與流行。
本專欄【百鬼納涼 妖怪物語】由令狐少俠的講古教室粉專主理人張胤賢(令狐少俠)主筆，將帶你逐月走入日本的妖怪世界，親臨百鬼夜行的嘉年華現場，讓熱鬧恐怖、歡愉驚嚇，彼此碰撞出最奇特清涼的夏夜洗禮，每月一篇，敬請期待！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