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摩羯天秤──靜觀因果

他要去金山寺廟的道場修行,行前兩日來辭別。
「要剃髮嗎?」我問他。
他點頭說:「是。」
我找出衣櫥裡兩頂帽子,一頂棉布襯裡,一頂毛絨。
他拿在手中看,棉布灰藍,有阿拉伯式的幾何花紋。毛絨純黑圓形。
「應該可以保暖。」
「氣溫預報七度,山裡應該更低溫。」
我又找出一個毛線圍脖,和另一個也是毛線的肚兜。
「都是用過的,但是保暖應該實用。」
在河口住久了,冬季大寒到立春一段節氣,風雨陰冷,這些棉毛的小物件,護額頭,護頸脖,護腹背,輕便好用。
他把物件細細看完,像是編輯校稿,檢查錯別字。反覆幾次,然後一一收存在背包裡。
他是天秤座,從語言的字斟句酌,到動作的細緻反覆,都十分天秤。
他說起上一次剃度,在寺廟裡吃齋。齋飯是信眾供養,「沒什麼好挑的……」他沒有抱怨,因為講究料理,顯然對味覺上有遺憾。
天秤是喜歡料理的,他曾經邀請我吃他做的豆腐料理。試了很多次,買整板的豆腐,一次一次試。
現在超市看到的豆腐,多是小包裝。手掌長寬。要到傳統大市集,還能看到老式整板的豆腐,四十公分正方,像一張四十號的畫布。
很少人買整板豆腐,多半切開來賣。天秤一買一整板,老闆高興,連上下的木板襯蓋一起送了。他很開心,拍照傳給我看。
觀看韓綜《黑白大廚》,還能看到整板的傳統豆腐。
《黑白大廚》的高潮戲,就在用豆腐做出各種不一樣的菜肴。
僅僅是簡單豆腐,如何料理出各種滋味。
豆腐在整個東亞,是庶民生活重要的食材吧。
豆腐如此神似天秤,看起來沒有強烈個性,軟塌塌,容易受傷,要處理豆腐,也必須小心翼翼。
我看著即將入山剃髮的天秤,聆聽他輕聲細語,談起寺廟裡吃一道齋湯,有干貝的味道。
「左吃右吃,都有干貝味道。」天秤執著,不放過任何細節。
齋飯忌葷,怎麼會用干貝?
他在湯裡找到切斷的金針菇,很像干貝的細絲。「可是味道不對……」
天秤繼續尋找探索,在湯裡發現黃豆芽、榨菜,兩樣加起來,用一點油去除澀味,「真的是干貝味道欸……」
天秤自得其樂,也常常喜出望外,因為他不放棄任何細節,包括切斷金針菇偽裝的干貝絲,然後一步一步,探索到干貝味道真正來源。
這位天秤叫馮國瑄,剛出了一本書《黑霧微光》。
他也談到有時莫名焦慮,即使在寺廟裡,夜晚佛學院宿舍,會聽到禪杖擊地的聲音,由遠而近,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確定。
這是地藏的禪杖嗎?旁邊確實是地藏殿,後面緊臨墓園。
天秤睡不著,焦慮著,聽室友打鼾,鼾聲此起彼落,夾在這很確定的禪杖撞擊地面的「碰」,和禪杖頂上三個扣環的「叮呤」聲中。
「碰」「叮呤」「碰」「叮呤」,他模仿著夜晚寺廟的聲音時,仍然感覺到被聲音糾纏的焦慮。
「為什麼到廟裡了還是焦慮?」
「為什麼沒有手機了,還是焦慮?」
「為什麼剃髮了還是焦慮?」
他一連串問自己。
有妄想就會焦慮吧?太多妄想,焦慮就失控。
「你拿著整板豆腐回家時會焦慮嗎?」
他搖搖頭。
「把豆腐一小塊一小塊切成你要的大小時,會焦慮嗎?」
他搖搖頭。
忽然高興起來,告訴我:
「豆腐,切成細絲,加柴魚醬油,很爽口的小菜。」
「哇,豆腐切細絲?好刀工。」
「還好,不能硬切。硬切就碎了。用瓷刀,慢慢滑開。」
這是很天秤的手工啊,脾氣暴躁就不行了。
「麻婆豆腐,熱油爆香肉末、蒜末,看起來劈裡啪啦,也不能粗暴。很像性愛。最好的性愛一定是溫柔以待。」
這是很天秤的評論,我不確定獅子怎麼想,也不確定雙魚怎麼想。
禪修也會遇到焦慮的大媽,大媽衝來衝去,早上看高雄燈會,下午衝台北美術館,晚上到立法院抗爭,每一件事她都覺得不能缺席,(晚上的性愛如何不得而知),因此常常焦慮失控。
「我會比大媽好一點嗎?」天秤不喜歡大媽,可是很怕步大媽後塵,因此廟裡自省。
豆腐到了天秤座手中,還會做出什麼樣的變化?
我吃過江浙豪門的名菜「老豆腐」。也是用整板豆腐,大鐵鍋煮,小火燉,大概要四十八小時,豆腐出現小孔洞。取出,削去外皮。切成兩指寬的方塊,再放入砂鍋,用老母雞、干貝、鮮菇、冬筍煨。
「煨?」許多人對這個字不熟了,像「依偎」的「偎」,用身體的溫度靠著另一個人。(這大概也是大媽性愛不了解的事。)
「老豆腐」據說當時是進貢官邸的菜肴。有人說官邸生活樸素,只吃豆腐,但我私下想,那豆腐要好幾隻雞來「煨」的。
豆腐,的確可以很樸素,加一點昆布醬油,配粥,也是美好早餐。豆腐也可以很豪華,要許多昂貴材料來襯托。
國瑄會選擇哪一種豆腐料理自己的人生呢?
還年輕,在落髮和蓄髮之間,還有猶豫斟酌。靜觀因果,不急於一時。
天秤談著他在寺廟的功課,談自己思考六度波羅密的疑惑。
「持戒,精進,忍辱,布施,禪定,般若……我都知道啊……」
他有一點焦慮,不知道答案的焦慮,不確定答案的焦慮。
「是因為知道很多,所以焦慮嗎?」
我在問自己,所以他如何回答,沒有聽得很清楚。
「忍辱,有人罵你,你怎麼處理?」
我想了一下,「替罵我的人念了一遍《金剛經》」。
「忍辱」如果是知識,大概沒有任何意義吧?
有點恍神了,佛案上一株盛放的茶花,血流如注。
一個名叫歌利的王,命令徒眾持刀切割一個人的身體。
身體被節節支解,在好幾世的流轉之後,世尊記得肉身的痛,記得血流如注。
他沒有說歌利王的殘暴與猙獰,沒有一點劊子手的面貌敘述。
「我於往昔,節節支解時,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生瞋恨。」
可以遺忘自我?忘掉人類的價值?忘掉眾生?也忘掉永恆?
突然想起摩羯座在中秋夜晚想念兄弟的句子──「不應有恨」。
蘇軾應該讀過鳩摩羅什翻譯《金剛經》的句子,「無有瞋恨」,是在身體被節節支解時,是在身體巨大的痛裡,解脫了「瞋恨」。
「不應有恨」,「忍辱」的功課,原來是從「瞋恨」中解脫自己吧。
國瑄天真爛漫,讓我想起三十年前在敦煌洞窟裡看到的阿難塑像。阿難真是天真如少年,有少年的青春,也有少年未經世事的單純可愛。阿難很美,也常常情不自禁被慾望誘惑,在戒體將毀的邊緣,得佛陀解救。
三十年前,走進敦煌洞第四十五窟,見到阿難那尊像,似曾相識,我微微一笑,「原來你在這裡──」
我當時沒有想阿難是不是天秤,這麼溫柔,靦腆,在慾望前猶疑,身不由己。
北朝以後,一直到隋唐,阿難的少年天真,常常配置著迦葉的刻苦剛毅。
迦葉,絡腮鬍,濃眉蹙目,有多少歷盡滄桑中年男子的承擔堅韌。
所以,迦葉是摩羯嗎?
長達數百年間,敦煌的洞窟,用壁畫、彩塑,形象化兩種不一樣的生命形象,兩種不同階段的人生。
庶民大眾,其實多不識字,沒有讀經書的機會,也沒有讀經書的執著與煩惱。
他們看著洞窟外的天光,照亮阿難的笑容,也看到天光移動,照亮迦葉的憂苦悲傷。
信仰在眾生間,是一幅一幅畫像,也是一尊一尊塑像。
洞窟裡的畫工偶然說起一段「割肉餵鷹」或「捨身飼虎」的故事,故事來自《本生經》,但是因為不識字,在現實生活裡,從少年天真爛漫,走到滄桑中年,他們也就懂了面前的阿難,懂了面前的迦葉,懂了洞窟外面男女老少的芸芸眾生。
小時候班上有來自眷村的同學,父親下雨來送傘給他,操場上大叫「阿難」「阿難」。我們才知道他小名「阿難」,長得圓圓滿滿,大家都喜愛他,沒有問他是不是天秤。
入社會以後,阿難漸漸少了,街頭巷腳,捷運上,市集裡,看到許多迦葉,眉頭深鎖。各自有各自的憂苦,沉默堅毅,在生活裡練就「忍辱」,常常讓我想到《金剛經》裡說:「忍辱波羅蜜,非忍辱波羅蜜,是名忍辱波羅蜜。」
如果生命的功課,只是功課,也就沒有修行的意義了吧。
天秤告別,窗外下著雨。
「出門左轉,巷口過馬路,就是公車站。」
我在窗口眺望,看他是否走對方向。
阿難走了,我回來看蘇軾有關摩羯座的資料。
蘇軾有一位因果糾纏的朋友──章惇。
蘇軾小章惇兩歲,都是北宋仁宗朝的進士。歐陽修很賞識蘇軾,也賞識章惇。
這兩位當時都二十出頭的青年才俊,個性截然相反,卻結為莫逆之交。
到了神宗朝,王安石主持新政,章惇支持新法,力求變法維新,成為新黨的主要推動者,在軍事、經濟改革上也確實對北宋有頗多貢獻。
蘇軾沒有被歸為新黨,摩羯座的蘇軾,也未必贊成舊黨的作法。
但是,一旦有黨爭,大概身不由己,就要被歸類。
黨爭裡的下流者,最擅長替人貼標籤。非新,即舊。非左,即右。沒有中間。
蘇軾就被貼上「舊黨」的標籤。
蘇軾尊敬舊黨司馬光,也和新黨王安石交好,與推行新政的章惇更是交情匪淺。
「烏臺詩獄」,新黨下流者發動攻擊蘇軾。蘇軾下獄,幾淪死罪,章惇極力保護,逃過死劫,下放黃州。
神宗之後,新舊黨爭越演越烈,司馬光、王安石的人品與自我節制消失殆盡。下流者殺紅了眼,黨爭成為你死我活的鬥爭,出手殘酷,語言粗暴,毫無品行可言。
哲宗朝,新黨再起,蘇軾樹大招風,作為舊黨標籤處置,被貶嶺南惠州,蘇軾在惠州大啖荔枝,怡然自得。
這麼怡然自得,再度觸怒主政者,蘇軾再被貶到海南島。
而這時主導蘇軾流放的人,正是哲宗的宰相章惇。
曾經在「烏臺詩獄」救過蘇軾,此時的章惇,為什麼要置這位好友於死地?
還是他要測試這位好友「怡然自得」的生命極限?
下流黨爭,可以使人性蕩然無存。
流放途中,摩羯座的蘇軾一定也反覆忖度琢磨自己與章惇不可解的因果吧……
因果到此,並沒有結束。徽宗即位,蘇軾涉還。北歸途中,受到章惇兒子章援書信,告知父親被貶嶺南,希望蘇軾幫助。
章援孝順,父親被貶,他曾經血書求告。章援進士中第,主考官是蘇軾,蘇軾也把章援看作自己的學生。
啊,章援怎麼這麼像阿難,天真無邪,他不知道政治報復的殘酷陰狠嗎?
這位很有阿難天真的青年,寫信給老師,似乎委婉為陷害別人的父親告饒,也懇求蘇軾以過來人的身分,告知嶺南要如何度日。
這太不像黨爭時殺紅了眼的作法了。
章援是不是天秤座啊……
蘇軾回信了,詳細告知嶺南情況,建議一百多種藥,隨身帶去,也安慰章援寬心,嶺南沒有外傳那麼可怕。
蘇軾的這封信一直保留在章家,網上很容易搜尋得到:
「某與丞相定交四十餘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所增損也。聞其高年,寄跡海隅此懷可知。」
信的開頭是安慰章援,我跟你父親意見不同,但是「交情固無所增損」。
黨爭下流,還是要找回人性本質。
四百字左右的長信,詳細告訴章援,如何照顧流放的父親,要帶什麼藥去,如何養生。也再次讓兒子安心,嶺南沒有傳言那麼可怕。信末才告知自己身體健康不好,「書至此,困憊放筆,太息而已。」
這封最後的書信常被引用,用來讚美東坡的寬宏大量,不念舊惡。
我想,生命剩下最後一個月,摩羯座會如何思考自己的生命?還要記掛糾纏瑣碎愛恨恩怨,還是快快從「瞋恨」裡解脫自己?
「不應有恨」,6月14日,寫完這封信,七月下旬,蘇軾逝世。五年後,1106年,章惇逝世。
他們都沒有看到長期因為黨爭內耗滅亡的北宋王朝最後慘絕人寰的悲劇,那是1127年。
新政權編纂《宋史》,章惇列在〈奸臣傳〉。
這幾年,許多學者為章惇平反,也很像蘇軾給章援的書信裡的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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