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娟/命運也太努力了吧

聯合報 張曼娟
命運也太努力了吧。(圖/AI生成/柳佳妘)

壞事總是以猝不及防的方式發生的,連呼救也來不及。我被一把手槍堵在狹窄的階梯轉彎處,四周的回聲都是男人的喊叫:“Money! Money!”那個高大的、持槍打劫的男人,感覺英文也不太好,但他掌握了關鍵字,應該是全世界都能理解的單字吧。這是二十年前與好友Jane去捷克自助旅行時發生的一件意外。

出發前聽到太多「很危險」、「要小心」這類的警告,一路走來,我們都是提心吊膽的,看夠了美景,吃多了美食,領受了當地人過多善意,終於漸漸鬆懈下來。挑選了一個並不火熱的古城作為尾聲,1265年建立起來的城市契斯凱布達札維,在觀光客比較集中的廣場旁,有一座黑塔,為了拍照取景,我們順著窄小迴旋的階梯,一路攀到頂端。雖然才下午四點多,九月的天色迅速被昏暗裹捲,涼風滲進單薄的衣裙,突然打了個寒顫,潦草的拍了幾張相片,我對Jane說:「我先下去,回旅館上廁所。」她問我需不需要陪?我說不需要,旅館就在廣場的另一端,下到底部再穿越廣場,頂多三、五分鐘,我請她繼續拍照,便先行下樓了。沒想到兩個劫匪竟在即將走出黑塔的轉角處等待著我。

看著那把不知真假的黑色手槍,感到荒謬,站在後頭的男人身體不斷晃動,比出「噓」的手勢,正當我思索著該如何反應時,Jane也從階梯上走下來了,並且覺察到情況不對,兩個男人見到Jane的出現,眼神忽然飄移。如果此刻有記者現場採訪,我應該會做如下表示:「我感覺威脅性減低了,這兩個男人太像臨演,對搶劫成功應該沒有把握。」

我做出了根本聽不懂英文,也不知天下有打劫這種事的反應,將我們入塔前買的票券,逛街買衣服的洗滌方法說明書一股腦塞給持槍的男人,瞬間拉著Jane就往出口狂奔,我們一路跑到廣場中閒晃的警察身邊,停下來喘息,回頭看著兩個男人站在黑塔下方,頹然的垂著肩。

機警如我們,並沒有立刻回到飯店,而是走進顧客最多的鞋店,一雙一雙的試穿,半小時過去了,Jane問我:「妳不是想上廁所嗎?」「有嗎?」「有啊,所以妳才先走下來啊。」好像是有這回事,但我的尿意不知何時已然全面蒸發消除了。當晚回到旅館,打電話給作家好友張維中,興奮又緊張的敘述了遇劫過程,他也聽得驚呼連連,而後問我:「有錢財損失嗎?有受傷嗎?都沒有?那太好了。」我聽見他冷靜而明確的說:「這就是最好的寫作題材啊。」

曾經,我在參加一次文藝營隊時,對創作有理想的年輕學子問我:「創作這件事,是天賦重要,還是後天的努力更重要?」標準答案應該是天賦當然重要,後天的努力尤不可缺,但我強烈感覺到,冥冥之中,還有一股巨大的能量在運作,無以名之,就稱為「命運」吧。

將近二十年前的某一天,我和維中準備做現場廣播節目,先去對面的星巴克買兩杯熱咖啡,推門走進去的時候就感覺到一種異樣,平日裡人滿為患的店面似乎特別空曠寂靜。我們很快就發現了坐在店中央的那個象人。我知道普洛提斯症候群(Proteus Syndrome)曾經拍成電影,但沒想到有一天竟會真正相遇。那個人的體型相當巨大,臉部和頸部的腫瘤垂下,眼睛被擠壓得幾乎看不見了,他正專心的啜飲著手中咖啡,而以他為中心輻射而出的桌子都是淨空的。沒有人坐在他的身邊,我和維中很有默契的在靠近他的空桌坐下,坐下不多時,我便感應到一股極強大的壓迫感,讓我的呼吸變得好吃力,這是前所未有的經驗,我感到驚異。眼看廣播節目即將開始,我們拿著咖啡走出來,過馬路時深深吸氣,莫名的淚水掉落。「我覺得很難受。」我對維中說,他臉色有點蒼白的點點頭。

約莫一個月之後,從景美捷運站走出來,在溫暖的橙紅色暮光中,我再度看到那個象人,他龐大的身軀與我擦身而過,磨擦出戰慄的知覺,我隨即打電話給維中:「你猜我遇見誰?那個象人,我又遇見他了。」一陣詫異之後,他再度用那種認真而冷靜的語氣說:「妳應該把他寫下來。」

我該怎麼寫呢?我剖析自己兩次遇見那個象人,內心真實的感受是什麼?被世界隔絕的,深深的,長久的,永遠無法消失的悲傷和孤獨。我將他寫進當時正在書寫的《妖物誌》書中,用奇幻故事的氛圍溫柔的懷抱著他。書成後接受訪問,被問道:「怎麼會選擇這麼特殊的角色呢?象人欸,真的是很有想像力的創作啊。」「其實不是我的想像,我真的遇到過他,而且不只一次。」我雖然努力作出說明,卻好像沒什麼說服力。以象人為主角的那篇小說,是整本書裡私心最偏愛的,我甚至在心裡默默期待,有一天還會再度遇見他。我更常去那家星巴克買咖啡,再沒有見到他專心品嘗咖啡的平靜樣貌;我更常藉機路過景美捷運站,也沒再見到他魁梧的身形傾斜的向我走來,我明白此生不會再遇到他了,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我自己是無能為力的。所幸,我寫下一則故事,對他說幸會,也說再會。

小時候,母親為了照顧我們兩姊弟,她辭去了醫院護理師和藥房主任的工作,專心成為家庭主婦,兩年後父親提出家裡需要副業幫忙家計,於是,母親開始了家庭育嬰二十幾年的歲月。在這段不算短的日子裡,我們遇見各式各樣的家庭,有一家經營珠寶店的生意人秦伯伯和珍妮阿姨,與我們的緣分特別深厚,這對夫妻都是二婚,丈夫是典型的大男人,舉手投足都很粗獷,不經意間也把三字經當成語助詞,珍妮阿姨是個嬌滴滴的美人兒,最受不了丈夫的鄙俗,但他們的感情真的很甜蜜。我看過珍妮阿姨拿著切半的小玉西瓜,用湯匙挖著吃,秦伯伯伸手討要,阿姨不理睬,秦伯伯一下子攫住她的纖腰,阿姨便坐在秦伯伯懷裡了。接著,阿姨笑嘻嘻的把西瓜一匙又一匙餵進丈夫嘴裡。我和同伴們在地上玩拼圖,其實卻一直在注意著他們。怪不得珍妮阿姨常向我的母親抱怨丈夫脾氣不好又粗俗,很想離婚,卻又生了一個女兒,他們的感情還是很好的呀。

秦家的一兒一女都是沒有滿月就送來我家,由母親養育長大的,只有除夕和初一會被接回家過年,其他時間都跟我們在一起,兒子約翰要上小學了,女兒莉莉也要上幼稚園了,才正式離開我家。那時候秦伯伯和珍妮阿姨已經離婚,回到家的小兄妹自然很難適應沒有媽媽的家庭生活。暑假裡秦伯伯在我父母的請求下,同意約翰和莉莉到我家住一個禮拜,那七天過得有多快樂就有多倉促,當秦伯伯派司機到我家接兄妹二人,約翰怎麼都不肯走,他拉著妹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父母留下他們。司機強行把約翰抱下樓,他拚命抓緊樓梯欄杆,卻被一根根掰開手指,哭泣和哀號聲震碎了十四歲的我。直到八年後,我在溽暑的深夜裡,一個字一個字的寫下〈海水正藍〉這篇小說,淚水浸濕了稿紙,盤桓在腦中的喧囂才稍稍安靜下來。那時候其實命運已經坐鎮了我的「寫作宮」,如果有這個宮的話。

像我這樣一個性格彆扭又孤僻的I型人,能夠源源不絕的創作,很多時候都是命運的安排。為了成就我這樣一個作家,命運也太努力了吧。只是有時候祂的安排並不顧及也不在乎我的感受。這兩年投入於飲食散文的寫作,原本設定的是幽默風趣的風格,我寫了到阿里山麓投宿在鄒族莊園,結識了原住民朋友,他們樂天知命,喜歡唱歌,真摯熱情款待朋友。我把山裡栽種的李子帶回來釀李子酒,我品嘗主廚的野宴美味,發生由衷的讚嘆。主廚不認識我,卻真心表示:「妳這麼會形容,應該去寫書。」就在我即將截稿時,傳來不幸消息,主廚因車禍喪生了。我修改了書稿,最後加了這樣的結尾:「你不是說我應該寫書嗎?這一次,我把你寫進書裡了。」而後,我在空無一人的工作室放聲痛哭,好似在向命運抗議,抗議祂的冷酷。

但我知道命運從來不理會,不管我臣服或與之頑抗,祂都不在意。那麼,我只好更努力的寫下去了,直到不能再寫。

張曼娟 張曼娟專欄

推薦文章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