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牡羊座(下篇)──告別淑敏(上)

聯合報 蔣勳
牡羊座(下篇)(上)──告別淑敏。圖/蔡育田(牡羊座,東海美術系第六屆。專職藝術...

文/蔣勳

前情提要:

蔣勳/牡羊座(上篇)

我認識許多女性的牡羊座,大都聰明、漂亮、有活力。做事乾脆俐落,做一個機構主管,常常比男性還有擔當。鄭淑敏便是典型。她二○二三年七月驟逝,我很懷念她,回憶一些與她交往的瑣事。

有人看我寫星座,以為我轉行算命。讀過的人,大概知道,我說的星座與算命無關。天上星辰,芸芸眾生,各安其位,也各自有各自的升沉明晦,無關吉凶,也許更是性格的觀察。

我寫完雙子座,有雙子座的朋友很高興,他們知道我喜歡太宰治,這個雙子座的少爺,總是跟奶媽保母女傭戀愛,少爺家世顯赫,家族蒙羞,他就帶著這些女人自殺。雙子座的可愛,常常有這樣兩極矛盾:是少爺,又愛上地位低卑女僕;想死,事到臨頭又怕死。

太宰治是滿典型雙子。我去過他在三鷹自殺的那條水圳。「哇,這麼淺?」我在現場大為驚嘆,「失格的人」,怎麼會選這樣的地方自殺?

奇怪的是女人都死了,他卻活著。

「也許雙子座不容易死?」雙子座的R插嘴提醒我:「因為有兩個。」

剛退休的雙子座F故意刺激我說:「川普也是雙子座!」

他知道我不喜歡川普,故意把川普和太宰治拉在一起,詭異看著我,好像說:「你看吧,你喜歡的太宰治,你不喜歡的川普,都是雙子!」

我不喜歡川普,與政治無關,純粹覺得他從相貌到語言都鄙俗。太宰治自覺「失格」,真實可愛。川普相反,完全「無格」,卻又自以為是。

他們剛好是雙子的兩種面向,一真,一假。

太宰治真,失格也可愛。川普假,看穿了就無趣。

但是,再想一想,搞政治,把萬民玩弄手掌中,如何能真?

雙子座的F很了解我,他看我沉默不語,再來激將一法:

「你知道,XXX也是雙子!」

「呃……」

F果真堵住了我,我一天不跟他說話。

所以,星座與吉凶禍福美醜善惡都沒有關係。星辰歸星辰,既然在天空運行,就不要守人世間的規則,不要受世俗愛恨框架。

淑敏是牡羊,有牡羊高而乾淨飽滿的額頭,非常美麗而有點憂傷的眼神,潔白細緻如絲緞的皮膚,一粒一粒像貝殼般的牙齒,笑的時候閃著珍珠的光,也使人想起希臘神話的金羊毛,閃閃發亮。

我認識淑敏大概在一九七七年,我剛從巴黎回來,她也剛隨丈夫柯約瑟回台灣定居。我們都是三十上下,生命最好的年齡,也正好遇到台灣最好的時代。軍事威權稍稍鬆動,蔣經國內閣大力建設台灣,推動各種改革,許多創新的觀念都在七○中期開始,多黨政治、半導體、十大建設……我和淑敏欣逢其盛,見證島嶼的努力,一生無憾。

淑敏和我年齡相差不大,可是她比我成熟很多。

我們的差距或許在1968年前後,她從成大外文系畢業,去比利時魯汶大學。我還在大學最後一年,然後服兵役,讀研究所,1972年底我出國去歐洲,她已經回台灣,在華視做導播,1973年就決定嫁給當時美國駐台新聞處處長柯約瑟,從此走上政治核心高層,我還是穿著破牛仔褲在塞納河畔耽讀克魯珀特金的「麵包與自由」,沉湎著無政府主義烏托邦的夢想世界。

星辰與星辰,人與人,在時間與空間裡相遇,擦身而過,有自己的軌跡,偶然磁場相近,彼此靠近,或吸引,或排斥,又各自回到自己的軌道,其實是「永結無情遊」吧……

在靠近死亡的年齡,可以用不同心情理解李白說的「無情遊」,相識、相伴,最後是「相忘」,像有計畫的失智,慢慢把該遺忘的人事忘掉,忘乾淨了,此生沒有瓜葛,便是「無情遊」吧……

在台視1973年的一段新聞紀錄影片裡,我看到了年輕的淑敏。那一天,4月7日,牡羊座的生日,她26歲,如花盛放,決定嫁給與父親年齡相當的美國新聞處長。柯約瑟剛剛失偶,喪妻不久,立刻新婚。年齡相差這麼多,當時八卦是非一定議論甚多吧?

牡羊座的好處是不管他人議論,我行我素,聽到瑣碎是非,大多一笑置之,厭煩時頂多罵一聲「媽的!」絕不為八卦攪亂自己生命的自信,太宰治如此,淑敏也如此。(再想一想,川普好像也如此。我應該佩服他,這麼噁心,也不在乎。)

建議找出淑敏1973年4月7日的婚禮影片看,短短一段新聞紀錄片,我看了很多次。讚嘆牡羊座的美麗,大方、自信。她手中拿著酒杯,穿著長禮服,站在父親般的丈夫旁邊,巧笑倩兮,和賓客一一寒暄交談。

「我不知道那一天的賓客來了美國大使,來了國防部長,來了……」

很多年後,她和我談心事,說起那一場婚禮,好像驚魂甫定。

26歲,也許真的不知道,我心裡想:牡羊座會不知道當時美國新聞處處長在台灣負責什麼任務嗎?

那一年,淑敏進入一個一般人不容易了解的世界,政治、情報、黨派。她一一看在眼裡,那時,蔣經國任行政院長,李登輝是政務委員,再過三年,美國要「遺棄」台灣,和北京建交。牡羊座都看在眼裡,她用上古天空的牡羊星座的超凡智慧看著一切將發生的事……

「都寫在白皮書裡,斷交和建交,和哪個黨執政無關,和誰做總統也無關!」

她有一次忽然和我談到她隨丈夫在華盛頓翻看解密文件,我仍然看到一個古老星辰淡淡無情的哀傷。

她嫁給柯約瑟,接受了好幾個和她同年的前妻的「兒子」。我想牡羊座可以是非常美麗又成熟的「繼母」。她的「繼子」都對她服服貼貼。一次她跟我說家務事,告訴我:「我們家老三是gay——」

她輕描淡寫「我們家老三」,我知道這個牡羊座繼母如何真的像個稱職母親,那個「老三」大概沒有跟生母告白過「gay」的事情。

多麼成功的繼母!

柯約瑟罹癌,最後在台北榮總病逝。淑敏不肯去病房,她似乎不願意看一個人最後的難堪。所以我常去看柯約瑟,一個慈祥的老人,很落寞,在床上寫詩給淑敏,我在一邊熱他愛吃的海鮮粥。

柯約瑟逝世,在醫院簡單祭典,淑敏沒有邀請外人,也不張揚,和她的婚禮截然相反。牡羊座是不是覺得結束就結束了,斬釘截鐵,不要拖泥帶水。

火化的骨灰裝成一罈,我捧在手裡,陪伴淑敏和女兒回美國,我們在舊金山分手,我把骨灰交給她,她沒有說一句話。

柯約瑟先生最後只是一個愛妻子愛女兒的慈祥老人,我其實跟他不熟,淑敏找我去家裡吃飯談心事,我們都在小書房。柯約瑟另外有一間大一點的書房,他在那個地方接待找他的朋友。

有一次遇到東海校長梅可望,他叫柯約瑟「老師」,也調侃淑敏是「小師母」。

柯約瑟原來1949年以前就在湖南警察系統教英文,梅可望是他學生。我不會過問太多,但也注意到在淑敏家進出找柯約瑟談話的人,有專欄作家,有大學教授,在書房悄悄談話,我和淑敏也在另一個空間無關重要地閒聊。

1980前後,淑敏工作忙碌,但她常常來找我。我住在大屯山邊,在幾個大學教課,帶著學生爬山,在山路上唱歌。

「我應該也可以像你一樣閒雲野鶴……」她有時感慨地說。

牡羊座好像有點羨慕,但是我知道她做不到。她已經過早看到了解密的政府核心文件,大概很難回來像一個不沾政治的人這樣天真無心機吧……

因為丈夫在台灣負責過最高層的文宣(或情報)工作,淑敏的成熟,是當時天真爛漫到有點傻的我難以想像的吧……

從巴黎回來,很難再回到軍事威權時代的漠不關心,1977年,我當時編一本文化刊物,開始用自己的天真改變編輯方向,發表許多當時關心現實的作家作品,開啟台灣禁忌的美術史資料,介紹本土民間歌謠……

我天真無知,情治單位不會天真,刊物發行人受不了壓力,1979年我辭職離去。

那時候淑敏住在刊物辦公室附近,離職以後,有一天她叫我去她家吃飯。飯後隨意聊起余紀忠找她負責一本走自由主義路線的雜誌,徵詢我是否可以擔任撰述委員。

「撰述委員?要做什麼?」我問。

她笑一笑「不用做什麼。有固定月薪,高興時寫稿,不高興,也可以不寫。」

這當然是輕鬆無比的工作,薪水很高,沒有拘束。我倒是因此按期寫專欄,後來集結成散文集《萍水相逢》。

淑敏負責的刊物是1979年創刊的《時報雜誌》,當時的確集結了台灣優秀的一些文化工作者,從政治到文化藝術,特別是報導文學和報導攝影,許多社會的現場,被公允記錄下來,《時報雜誌》持續到1986年停刊,台灣解嚴前,這是我懷念的一本雜誌。

現在想,余紀忠不會不知道鄭淑敏的特殊身分,在美國斷交到台灣軍事解嚴的將近十年間,也是藉著美國高層的力量保護,一步一步走出台灣「自由主義」最初的道路嗎?

我的天真大概也包括覺得淑敏這個牡羊座好友像閨蜜一樣無話不說,她或許也不會對我的底細一無所知吧?

我當時因為老師陳映真的關係也參與《夏潮》等左翼雜誌的撰述和部分編輯工作。1979年同時離開雜誌編輯,同時也沒有被任教的大學續聘。

人生有猶豫徬徨的時刻,一度沮喪,想重回巴黎,如果那樣走,或許負氣就不再回來。

我和淑敏談過對情治單位的厭煩,也說到我想再回巴黎。她冷靜問我:「你是為那些人回台灣的嗎?為什麼要因為他們離開?」

很感謝牡羊座的冷靜成熟,的確幫助了我,覺得自己的生命可以不受瑣碎是非干擾。那一次,說完「回巴黎的事」,她告訴我一件可能不太會跟其他人說的故事。

1978年,美國和台灣斷交,12月16日,新聞局長宋楚瑜通知蔣經國,舉國愕然……

淑敏的故事我從來不外傳,知道涉及敏感,她也放心跟我說,知道我是可信的朋友。

今天說這件事,因為淑敏已經走了。在天空上成為一顆星,她還記得說這件事時的深沉無奈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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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勳/牡羊座(下篇)──告別淑敏(下)

蔣勳

蔣勳,福建長樂人,一九四七年生於西安,成長於台灣。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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