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鼎斌 (大同高中三年級)/邀請名單沒有K(下)
V曾經跟學生說,他教師生涯的豐功偉業,拿過績優導師、績優教師,他認為這些名聲極為重要,或許以後可以成為輓聯上的悼詞,然後開始批判新進老師的偏離與叛道,所以上到〈師說〉,他會說:「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然後說:「我覺得不是學生的問題,一定是這個老師教得不好。」接著開始對教科書的編制說起一連串的見解,用哲學教文學、用電影上課文、用歌曲連結文本,那些都是「屁」,所以對他來說「素養題」都是「爛題目」,所以其他老師都是「爛老師」,他不願意跟「爛老師」合作,不願意出「爛題目」,因此他的工作很輕鬆,來學校,翻譯課文,提出批判,回家。
「老師,你可以再講一次嗎?」剛開始接觸到這群學生,他們最常問的便是這個問題,他們彷彿聽不懂,或者說,他們從前的認知被屍氣影響,中毒至深。我索性將所有的課文重新上過一遍,但太多的配合課程都無法實行,這就是我討厭救火的原因,可又不願意看著他們活生生的吊死在松柏枝上。
V在高二下結束後,再也沒有出現,暑輔開始,這些班級正式隸屬在我的手中,此刻我又化身地藏王菩薩,盡力超渡這些被V拋棄的孤魂們。可我始終無法超渡S,他的怨氣天然而生,道家口中的「混沌清玄之氣」在S之身現形之時,在他所行之處,只剩下「瘴癘混噩之氣」,這便是他的原生,也是我們的原罪。
下課後,我又到了吳興街,他上了車,到了家具館,映入眼簾的是白色鐵欄中布滿的香氣乾燥花,我覺得他應該要撒在S的棺裡,多少應該能消些惡臭,這或許是唯一幾件能為他積的陰德。
「那個沙發,就那個,去買吧。」
「那個櫃子,就木色旁邊的那個,還有前面展示的桌子,我也要。」
S橫眉討要著那些陪葬品,這個那個都要,我只得深吸一口氣,我不能夠拒絕他,傳統的儒學裡,不會允許我這麼做。
「紙糊的你要不要。」我小心地喃喃說道。所幸他沒有聽見。
我將S每一次的討要當作告別,我總是深信,在這一次滿足後,他就再也不會出現了,對吧?他可以和H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他會在臉書上炫耀,H帶他去了清境農場,H讓他住五星級酒店,H帶他去買名牌包包。H很好,其實我也不討厭他,我只恨他,為什麼不帶S一起出差,為什麼要讓他的魂魄留在這裡,但願H做個招魂旗,把他帶走吧。
這天,同事帶著小孩來到辦公室,因為雙親都要上班,所以,便將小孩帶到學校,至少安全,上課時又有同事能夠幫忙看顧。剛好,周五的第三節我沒有課,辦公室也只剩我一人,於是那位同事便將孩子託付與我。
那孩子聰明,至少還懂的稱呼我為「老師」。
他拿著筆,在旁邊練字,注音符號,他已經寫了不下十遍,每一回,他都要重新練過一次,我想,這或許出自於那位同事的手筆,畢竟一個國文老師的小孩,國文不精,字詞不熟,是件丟臉的事。
「老師,為什麼人那麼少。」他以前來過,在平常上課的時候,所以他見證到學校滿是人潮的盛況,我說:「因為現在放假啊。」
「為什麼放假還要來上班。」他繼續窮追不捨地問著。
「因為媽媽是天使,他現在要幫助大哥哥大姊姊也成為天使。」我這樣說著。聽到這裡,他猛地大聲說道:「媽媽哪是天使,他都會逼我讀ㄅㄆㄇ、ABC,我背不起來他還會打我屁股。」
別人的家務事,我實在懶得參與,但這樣的抱怨,我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K從來都不會說這些話,或許是他也不知道,什麼是ㄅㄆㄇ、ABC,他只清楚,父親是爸爸、我是哥哥,他是小牛,他是王阿姨,他是弟弟,S是。
「這也是天使的行為,媽媽想要告訴你,讀書,才會讓你更快地成為天使,你難道不想變成天使嗎?」我答到。
「天使可以做什麼?」他的追問讓我開始思考,天使到底是什麼。我不曾想過天使的模樣,我的生活都是鬼,一群厲鬼或小鬼,天使會救我吧?可顯然沒有,我仍然在水深火熱之中。
S在婚禮前夕,才告訴我他要結婚的消息,他原本是沒有要邀請我的。
「是你H叔說的,你要來也可以,不來也罷。」S說。順便註解:「不要帶K,不然出事了我找你算帳。」S用脅迫的語氣告訴我。
我確實不想參加,畢竟,死人的婚禮縱然是鳳冠霞帔,那也是鮮血所染,縱然是白色嫁紗,那也是白綾所製,然後貴重的陪葬品,繁瑣的喪禮儀式,可能還需要孽子上台發表對母親的祝福,那些違心到令人作嘔的言詞。但H發了條消息給我,我的確不厭惡他,因為我知道,他是個活死人,所以願意接納S,我誠心的感恩,他在那封信件說道:「我希望你來見證你母親的幸福,至少,作為一個孩子,你應該也不想母親真正的陷入痛苦之中。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我誠摯地希望你能夠出現。」
是,我再如何厭惡,我都不願意他墜入無間地獄,變成厲鬼就夠了,落入無間地獄的話,父親應該也會怨怒於我,K如果正常的話,也不會這麼想。
當年,母親義無反顧地在父親死後的兩年離開了家,找到了自己的家,找到了餘生,讓我一點一滴地將K帶大,我知道要如何跟孩子相處,如何跟厲鬼相處,但天邊的雲彩總是愛追逐著我,我害怕結果,它究竟要給我看晚霞的美景還是落下暴雨與雷電將我傷得體無完膚,我不敢想,不願想,所以就隨它去,我只是顧著努力奔跑,拖著K奔跑,抱著父親的牌位奔跑,讓一切危機不足以成為眼前的弊病,我與K不會隨地而葬。
「好。」我答應了H。
在出門前,K還是問了我要去哪裡,他的眼神一如往常,他什麼都不知道,也願他不要知道。「一樣。」我說,他點頭,跟我說,等一下跟鄰居王阿姨約好要出門。K知道,跟別人的約定要記在心裡,就像小時候父親答應他要去動物園一樣。
S的婚禮上,我們沒有對談,只有幾個熟悉的親戚與朋友知道我們的關係,其餘的沒有人知道S的墓碑上可能會出現我的名字,或者K的名字,或許對S來說,這樣是最好的,老死不相往來,在需要的時候,多燒些紙錢給他就好,僅此就好。
H偶爾看著我,在台上,在桌邊。他向我點頭,我回敬於他,這便是最後的答謝,他前來祭拜,我很開心;我前來祭拜,他很欣慰。爾後,便是匆匆而過,彼此,無恩無怨。
婚宴結束後,王阿姨帶著K回到了家裡,湊巧碰見了我,開心的說:「K真是個天使,今天我孫子跟K去樓下玩,不小心弄到了野狗,只見K衝向我孫子,緊抱著他,讓他沒有被咬到。」
而我隱約在包紮的地方,看見紫紅色的傷口,我笑著跟K說:「這是天使的印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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