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旅行‧徵文示範作】李璐/他和他的三個名字(中)
前情提要:
文/李璐
青⽊保夫被分派到塞魯伊島。他不知道這個島距離臺灣有多南邊,只知道⾃⼰幾天後要出發。青⽊保夫領受了粉紅⾊的兵單,在⽗⺟、師長、村⼈⾼舉著⼤旗歡送下,帶著千⼈針和⽇章旗搭火⾞到⾼雄,再從⾼雄搭船,經過⼗四天的航程,來到了南洋。
在火⾞上,他呆呆看著⼿上的千⼈針,據說這是女校的學⽣⼀針⼀線縫製⽽成。那些女孩⼦在縫製時想著什麼呢?她們家裡也有要去出征的兄弟嗎?他伸⼿去撫摸其上的銅錢圖案,分別是五個和⼗個銅錢,象徵超越「死線(四錢)」和「苦戰(九錢)」,他這時還不知道等待⾃⼰的將會是什麼。其他⼈很羨慕他,都說只有青⽊保夫這樣熱⾎的男⼦才能有這樣⾼規格的待遇。他聽同僚說,要把千⼈針繫在肚⼦上,讓⼀千個⼈的⼒量守護⾃⼰,通過戰火的試煉,平安回鄉。
青⽊保夫拿起沉重的三八式步槍,穿好軍服,戴上軍帽,排隊搭上運輸船,前往戰場。運輸船上⼀切都是停滯的,除了海浪和時間。為了迴避⿂雷,船之字前進,這使得抵達
的速度感覺更慢、⽬的地更遙遠,⼀切懸在迢遙的無期的海上。
暈船的⼈不少,如果天皇看⾒了⼠兵輪番在船尾嘔吐的景象,也許會皺起眉頭,認為這些⼠兵不⾜以成為偉⼤帝國的軍⼈。他不服氣地想著:但他們可都是萬中選⼀的勇——嘔噁
——他吐出酸⽔,在腦⼦裡胡亂想著,該不會還沒抵達戰場,他就要死在只提供冷味增湯和摻了沙⼦的米飯的運輸船上吧?
⼠兵們看起來都沒什麼精神,在船艙裡或坐或躺,三五聊著天。就算想要他們做什麼操練,在船上都是無聊的空談。只能等待⾃⼰被運送上戰場的⼀天。
他還沉浸在這種沉悶的空氣中時,忽然就槍聲⼤作,槍聲比他想得更⼤聲,也更接近。他從船尾跑向船頭,⼀排彈孔緊跟在他⾝後。
轟地⼀聲,船⾝的⼀側開始傾斜,他繼續跑,不知道從哪裡⽣出這麼多⼒氣,他⼀會兒就到了船頭,轟轟的螺旋槳聲⾳原本緊跟著他,卻突然遠離了。船⾝忽然⼀震,他驚覺船正在緩緩下沉,⼠兵們從船艙中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個個往⽔裡跳,他也跟著跳下⽔。
⽔很冰涼,他全⾝起了雞⽪疙瘩,他左右張望,想看到同伴,卻除了迎⾯漂來⼀個⼤⽊桶,什麼都看不到。他緊緊抱住⽊桶,隨著海潮上下湧動,他始終保持在⽔⾯上,他⼤⼝呼吸,調整⾃⼰的姿勢,不要讓腥鹹的⽔沫濺上⼝⿐。
⼀個⼤浪打來,他⼀個不穩,放開了⽊桶,他的⼿指在⽔中四處亂抓,卻什麼也沒抓到。
他隱約聽到同袍們唱起了軍歌,海流強勁,他告訴⾃⼰要冷靜,放鬆⾝體,浮上⽔⾯。
幸好這裡距離陸地不是太遠,他揮動⼿臂,往岸邊游。隱約有⼀群⼈在岸邊集結,他加快速度游去,靠近岸邊的⼈們模糊地喊著什麼,向他伸出有⼒的⼿。他被拉上岸,被蓋上⼀條刺刺癢癢的軍毯。他裹緊毯⼦,許多像他這樣的⼈在岸上,但有些熟悉的⾯孔,直到船難過去三五天,青⽊保夫被分發到其他單位後,都未曾再看到過。
軍曹點到青⽊保夫的名字,他⼤聲答有,軍曹⼀⼀點過在場每個⼈的名字後,沉重地宣布:「希望各位都有為天皇犧牲的覺悟。」
這是他第⼀次為戰爭、為天皇、為不定的未來感到害怕。
青⽊保夫是排名第⼀的戰⼠,要帶領其他⼈在閃避砲火和⼦彈。如果戰況緊繃,要全員⽟碎,為皇國壯烈犧牲,也在所不惜。
青⽊保夫答應長官,⼀定會好好遵守命令,讓所有⼈活著回來。長官點頭:「你這樣傑出的⼈,⼀定可以完成任務的。」
他不知道戰爭是什麼,第⼀次⾯對空襲時,看著逐漸接近的敵機,⼿⾜無措。直到機關槍掃射過來,他才回過神,輕巧地翻滾到樹叢中。
青⽊保夫⼤喊,要眾⼈找個安全的地⽅躲避。
敵機看⾒他,往他的⽅向投擲燒夷彈,他左閃右躲,沒有受到分毫損傷。
空襲結束後,長官發現糧食⼤多被敵軍燒毀了,要青⽊保夫帶著命令出發,翻過⼀座⼭嶺,向附近的聯隊請求分配⼀些糧食。
他踏入叢林,彷彿回到熟悉的⼭中,所有關於⼭的記憶都復甦了。他記得⼭潮濕的青草味,像⼩狗的⿐息,搖著尾巴歡迎他回歸。他是⼭的孩⼦,不論如何遠離,他都曾在⼭中奔跑過,那記憶永遠不會被抹消。他是從林間⼤樹的樹根出⾝的族裔。
他想起來,他的名字是Birac Ibok,並不是⼀個聽話的孩⼦。
Birac Ibok帶著僅存的⼝糧走上⼭。餓了就吃⼝糧,渴了,就喝⽣冷的溪⽔。⼝糧吃完了,他吃椰⼦樹的芯、甲蟲、依稀記得名字,卻叫不出⼝的花草。偶爾也打獵,但獵物都不
⼤,⼀些⼩動物⽽已,他剝掉⽪,烤來吃。他沿著溪⽔往上游走,看⾒⼀隻有著⿊⾊眼睛、綠⾊翅膀,眼睛旁有⼀圈⽩紋的⼩⿃在林間⾶⾏,Birac Ibok聽族⼈說過這種⿃,這是吉祥的預兆,他跟著⼩⿃往⼭上走,不⼀會就到了鄰近的營區。
他向營區的⼠兵稟明來意,很快地,就被帶到指揮官的所在。指揮官看著他,很是慈愛地說:「你⼀定餓壞了吧?」
青⽊保夫搖頭。
指揮官遞給他⼀個罐頭:「我們得開個會,需要⼀些時間,你就先在這邊等吧。」青⽊保夫搖頭。
「這是命令,就收下吧。」指揮官說。
他打開罐頭,裡⾯有⽜⾁和筍絲,吃起來很香。他連罐頭裡的湯汁⼀起喝光了。後來他的⼈⽣裡,沒再吃過這麼好吃的東⻄。
青⽊保夫帶著三天份的糧食和⼀紙⽂書回到原來的部隊,獲得了嘉獎。
不久,戰勢轉壞,整個部隊都往⼭上撤去,他跟著部隊⼀起移動到⼭洞裡。早晨,他在溪邊掬⽔洗臉時,看⾒⽔窪中⾶機的倒影。
青⽊保夫趕緊起⾝,打算回部隊報告長官。 他才跑⼀兩步,就看⾒部隊被敵軍團團包圍。
他往反⽅向跑去,帶著鋼盔、步槍、刺⼑和⼀點點火柴逃進叢林。
叢林深且廣,他不知道⾃⼰在哪裡,他猜測敵軍已經包圍這座⼭,越靠近深⼭,他越安全。
這是Birac Ibok這個名字第⼀次開⼝說話,Birac Ibok問他:「你想活下去嗎?」他點頭。
於是Birac Ibok拿下鋼盔裝滿溪⽔,撿拾⽊柴,⽣火煮食,尋覓⼭洞躲避中午過後的暴雨,每過⼀天,就在⽯頭上⽤⼑刻上⼀劃。每滿⼗天,就在⼭洞的⽯壁刻下⼀個印記。每過
⼀個⽉,就種下⼀顆種⼦。種⼦發芽,抽長,漸漸變成⼀棵⼩樹。Birac Ibok蓋了⼀棟⼩樹屋,供他躲避風雨。⽽屋外種植的樹⽊逐漸長成樹林。
⽽青⽊保夫這個名字,每⽇早晨都會對太陽敬禮,朝皇居的⽅向遙拜。青⽊保夫⼀邊哼著軍歌,⼀⾯反覆告誡他,即使⾝在叢林戰場中也不能忘記對天皇盡忠。過了數個⽉,青⽊保夫想起故鄉⼈⼈擣著⿇糬,慶賀新的⼀年⼜來到,流下懷念的眼淚。
對他來說,時間來了⼜走,他困在這個被敵軍包圍的⼩島上,雖⽣猶死,不知道家⼈是否安好。千⼈針還在他⾝上,只是變成了⼀塊破布。
青⽊保夫和Birac Ibok總是在爭吵,想和他證明誰才是他真正的名字。兩個名字爭執的聲⾳,在渺無⼈聲的叢林中,聽來格外響亮。
⼀年⼜⼀年過去,他的兩個名字還在⽇⽇爭吵。他任由兩個名字爭執,因為若不如此, 他只是⾏走的野獸。
他以為這樣的⽣活會持續下去,直到他因為明天即將到來的疾病或意外⽽死去。
他偶爾會在樹⽊間看⾒⼈影閃過,但他害怕是敵軍,不敢靠近,只是往叢林更深處躲避。他隱約感覺到叢林似乎哪裡變了,叢林外圍越來越嘈雜,似乎也變得越來越⼩。他雖然害怕改變,但也期待有什麼事情能來結束他孤獨的⽣存。但他希望不是死亡來結束這⼀切。
偶爾他還會在睡夢中聽⾒P-51的螺旋槳發出聲⾳,逐漸接近。
他驚醒,朝屋外探看,發現外頭的天空掠過⼀架⾶機,許多粉紅紙片⾶散⽽下。他好奇地撿起⼀張紙片,紙片上寫著青⽊保夫熟悉的⽂字。
Birac Ibok問:「上⾯說些什麼?」
青⽊保夫沒有回答。這是⼆⼗年來,青⽊保夫第⼀次找不到字詞回嘴。
⼜過了許久,青⽊保夫才輕聲說:「戰爭結束,帝國戰敗了。」他不可置信。
⼀群⼈從叢林中出現,包圍了他,他們穿著洋服,但卻是他未曾⾒過的款式,每個⼈都背著⼀個⼤背包。不是敵軍,⾯孔是他熟悉的那種⼈種,他知道應該是帝國將他們派來的。
「你就是青⽊保夫嗎?」帶頭的⼈⼩⼼翼翼地詢問。
「是的,我是。」青⽊保夫挺起胸膛:「是帝國要將我帶回去嗎?」
「說來話長。」帶頭那⼈嘆了⼀⼝氣:「戰爭已經結束⼆⼗年,帝國戰敗了。」青⽊保夫倒抽了⼀⼝氣。
「但你的國家戰勝了。」那⼈說。
「我的國家?」他問。
「是的,你的祖國戰勝了。」那⼈說。
Birac Ibok說:「我沒有祖國。」青⽊保夫說:「帝國戰敗了。」他說:「我不懂。」
「說來話長。」帶頭那⼈⼜嘆了⼀⼝氣:「跟我們走吧。⼀路上好好跟你解釋。」
他發現離開叢林比他想的容易。走向叢林外圍⼀陣⼦,就看⾒了柏油路,他隨著這群⼈上⾞,⾞⼦沿路開出叢林,開向村鎮、都市,他吃驚於開發的迅速程度,⽽帶他離開的⼈則告訴他,他們確實是帝國派出的探險隊,但帝國已不是帝國了。
天皇只是⼈。
發動戰爭的那位天皇也已謝世。廣島和長崎被投下兩顆核⼦彈。他不可置信。
「我們不知道要把你送去哪裡好,你是臺灣⼈,應該是要把你送回臺灣的吧?」
「我是⽇本⼈。」青⽊保夫說。
「對,我來⾃臺灣。」他說。
⾞⼦搖搖晃晃,他只能勉強聽清臺灣已非帝國管轄之類的話,歸屬⼀個相對新的國家。他安靜聽著,青⽊保夫和Birac Ibok都沒再說話。他知道他們正陷入漫長的沉思。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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