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瑣的不安,與昨晚的三個噩夢──專訪馬來西亞華人作家馬尼尼為
文字|黃于真
攝影|小路
距第一本書《帶著你的雜質發亮》已然過了十一年,《故鄉無用》是馬尼尼為第一本長篇形式的創作,也是睽違六年再度書寫故鄉的作品。形式不重要,讀者的想法也不在考慮範圍中,馬尼尼為的創作總是任性,但任性中又存在著某種或可稱作信任的赤裸。故鄉與母親總是創作的沃土,憤怒與愛又何嘗不是,在不可靠的記憶與情緒裡,以文字為土,捏塑出一片理想(但不被所有人理解)的落腳地。
《故鄉無用》是馬尼尼為的首部長篇創作,以馬來西亞為背景,一貫詩化的文字,在虛實交錯間講述故鄉、家庭與「我」的故事。創作是本能的慾望,文字是尖刀,持續戳刺成功與正常的價值定義。人的有用與無用該如何區分?那些被看不起的人們正持續凝視著。
Q 在《故鄉無用》裡,您提到這是寫作十年、二十年來第一次體會到當作家的感覺;在形式上,《故鄉無用》也是您的第一本小說。想請您談談這本書對您來說的意義,以及這次書寫與過往的經驗是否有哪些不同?
A 其實我從來沒有說《故鄉無用》是小說,我沒有想要定位它,它是什麼東西也不重要,我沒有去想這件事情。書封上,也只是寫這是首部長篇創作。但你說散文有長篇的嗎?好像也沒有,說到底它是小說還是散文不重要吧?我不想去給它一個定義或是一個答案。每一本作品對我來說都像是第一本,都像是我重新開始做一件事,雖然外在有些不同,像是長短篇的差異,可是作為書寫者的我覺得那些都沒有差別,我在寫的時候不會刻意去想、去定義它。當然,隨著經驗的累積,我會有更多想要布局的意識在裡面,在時空或角色的調動上會更有想法,或說是更有意識地去操控。它是長篇的創作,一定還是要有整理跟調動,不像寫一首詩那麼自由。長篇有花更多心思是肯定的。
Q 您是創作者,同時也是讀者。好奇您是怎麼看待不同文類(小說、詩、散文)與載體(繪畫、文字)間的轉換,您覺得不可或缺的特質是什麼?又,您是怎麼理解創作者與讀者間的關係呢?
A 我比較少看小說,閱讀時我較容易忽略情節。我不喜歡看情節,喜歡看句子。我會留意寫作風格,但也有一些書,是純粹欣賞它的故事,像《郊區佛陀》的作者哈尼夫.庫雷西,看他的作品時非常享受,但同時也知道自己不會寫出這樣的東西,只是純粹作為一個讀者享受閱讀的快樂。我翻書的時候並非要把書看完,而是想看到一些可以打動我的句子或寫作方式。
審美這個東西很複雜,看畫或文字都是,這很難一下子說清楚,特別是圖畫,我會期待它會有讓我不舒服或吃驚的感覺,大部分我喜歡的都不是美好的東西。當然我也知道這類風格並不迎合市場大眾,但是那又怎樣呢?我自己不會去想讀者的感受。怎麼去想?每個人的背景都不一樣。
我應該算是一種比較不討喜的人吧(笑),一種比較尖銳的人。是一個不太對讀者負責的作者。我的東西可能並不好讀,或許會讓人有一些閱讀障礙、造成困擾,但我其實沒有這些顧慮。能夠被讀者接受也是一種意外。不過,創作者與讀者應該是一種自然的關係,就像媽媽跟小孩的關係有千百萬種,我跟讀者的關係也可以有很多種。
Q 故鄉與母親在您的書寫中一直都佔有重要的地位,對您來說「創作」是一種記錄、回憶,或是也具有梳理或療傷的效果?反覆書寫母親與故鄉,對您的創作有何種意義和影響?
A 反覆書寫一個主題應該在很多作家身上都會發生,那個被書寫的東西一定有一種力量、一種飽滿,讓你可以不停的去寫它,它有它的魅力。母親跟故鄉,這兩個東西就像泥土,會從中不停長出各種各樣的東西,你每一次去看它可能都會感到意外,所以它才可以不停的被重寫。
不過,我非常少重看過往的書寫。回翻的時候,我總覺得像在看神經病寫的東西,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寫出這樣的作品,那是沒辦法再寫出來的感覺。我就喜歡這樣的東西,一種很意識流的文字。我對寫實沒什麼興趣,只有一個「我」也可以敘述很多故事,可是這樣沒有挑戰。我想要用一些比較模糊的手法,但這並非虛構。我沒有特意要虛構。人的記憶是不可靠的,它必然有一些是虛構的,一些是真的,說不定這些記憶本來並不存在,是我自己去捏造、置換出來的也有可能(笑)。
Q 記憶或許是虛構與真實交雜的,但在創作過程中有些被記錄下來的瞬間是絕對真實而有所本的,您在書裡提到您有寫筆記的習慣,想請您聊聊「記錄」這個動作對您來說代表的意義?又,這些筆記與您創作的關係是什麼呢?
A 有時候我遇到很有詩意的句子、一些生活的想法,又或是跟兒子有衝突時會記下來。筆記本非常重要,因為所有的想法、看到的東西都是轉瞬即忘的,要是你沒有記下來,它就會消失。我看書的時候也習慣寫一些東西,比如在這一頁看到「繁瑣」,下一頁看到「不安」,我可能就會在筆記本上寫「繁瑣的不安」。有時候就是莫名其妙的東湊西湊,不見得像「繁瑣的不安」這樣詩意,我也喜歡很直白、很生活的東西,比如「我昨天晚上做了三個噩夢」,我就覺得是很棒的句子。後記裡有寫到「我有三個故鄉」也是故意的,因為沒有人會有三個故鄉,故鄉只有一個,我就會想要寫這些似真似假的東西。
標題寫著「故鄉無用」的筆記本有好幾本,我每寫一個新的東西就會有新的筆記本,我會把所有跟它相關的都放在裡面。我有非常多筆記本不知道如何處理,有很多是沒有目的性的,有些想法就寫下來,之後才會在上面寫標題。這種筆記本不能厚,因為厚會讓人有種沉重感。以「故鄉無用」為標題的筆記本之後不會再增加了,但是談母親跟故鄉的筆記本還是會有。最近在寫「我有兩個媽媽」,我覺得這件事很有趣,因為每個人都只有一個媽媽,但是我有兩個媽媽,一個媽媽是真正的媽媽,一個媽媽是台灣的媽媽。
Q 在這次創作中有許多當地傳說與民俗歌謠的出現,想請您談談「文化元素」在您創作中的位置,以及您的選擇與意圖?
A 《故鄉無用》應該是我第一次把這些咒語和民間詩歌,以只有自己知道的方式揉進裡面。我想讓這個故事架構在有很多不同聲音的時空裡,如果只有我一個敘述者在講的話,那就是我的聲音,可是在這種回憶當中,確實會有許多聲音出現,所以我會借用那些人跟我講故事時的口吻或用字。因為我就不想要寫實嘛,於是用這種方式去模糊寫實。
我慢慢在收集一些想講給別人聽的故事,或是聽了就無法忘記的故事。在《故鄉無用》裡其實有些故事是真實發生的,像是水缸自殺的故事,它幾乎是支撐我寫這本書的核心,因為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但是又是真實發生的。我想寫的是,其實人有很多無法掌控的事情,特別是在一個比較原始的生活裡面,好像有什麼看不到的東西在掌控著每個人,包括今生來世,也包括書裡那個「我」的寫作慾望,還有每一個跟「我」同代的人想要翻身的慾望,但是全部都失敗了。裡面沒有一個人是成功的。
Q 延續關於成功的討論,您這次的作品中有許多價值的討論,包括物質、精神、知識層面上的貧富差距,這是否是有意為之的呢?
A 我本來就不喜歡成功,我想寫一些沒有人會去寫,或是被別人看不起的東西。我一向對討喜的記憶沒有興趣。不見得要用悲傷或快樂去區分,「感受」才是最重要的。因為對這些人、這些事有所感受,我才會寫。這次《故鄉無用》的書寫契機,來自於對小阿姨的強烈感受,也很自然地將他寫下來。我的確有想提出價值觀的問題,但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價值觀本來就沒有答案。什麼叫有用?什麼叫沒用?你不能說一個人躺在床上就是沒用,也不能說一個人賺很多錢就是有用。當然有各種各樣的想法,我也不想去想這個問題,但是現實又會一直提醒你。所以這本書我才用了「無用」這個詞,但故鄉確實不是無用的,並非如書名寫的這樣。這個無用只是表面的。
Q 書寫作為您反叛的一種方式,最後想請您談談,您想對抗、揮拳的對象是什麼呢?在您持續創作的這些年來,這個對象是否有所改變?
A 書寫就是為了反抗。我一定有什麼不滿。但是對象是會改變的。如果有一天我沒有這種對象, 可能就不用寫了。那個對象的範圍很大、很模糊,但是類型應該是不變的:我要反抗的是一種正常的價值觀。從以前到現在其實都是,只是面向可能不一樣。跟《沒有大路》相比,《故鄉無用》的確不再那麼憤怒了。前者比較單純,只是想寫我的媽媽,但後者要處理的人物變多了。它還是有一種憤怒,但是這種憤怒是對無用的一種憤怒,對生活的一種憤怒,它被廣泛化了,就沒那麼聚焦。可是雖然說是「憤怒」,其實裡面也有一種很單純的愛,就像我對我的貓那種單純的喜歡。它也跟我的故鄉一樣是一種泥土,可以不停地長出新的東西。或者,與其說是「憤怒」,它更是一種非常強烈的感受、一種動力。那是我書寫的原因之一。
本文作者簡介:
採訪撰文|黃于真
千禧年生,百合花田長大的客家後代,多數時候是雜誌編輯。文字散見於《VERSE》、《釀電影》、《聯合文學》與個人製作《渡日》。
更多精彩文章,都在《聯合文學》雜誌2024年6月號(NO.47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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