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裕元/唸歌國寶楊秀卿的趣味話

聯合新聞網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

文|黃裕元;訪談|黃裕元、陳怡宏、王美雯  

圖|王振義、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

唸歌國寶楊秀卿今(2022)年6月突傳過世,讓我想起多年前,有幸與她訪談的點點滴滴。她有問必答、謙遜幽默,隨口便能連篇韻文的功力,解開我許多的好奇疑問,也讓人驚嘆臺灣歌謠文化的「萬底深坑」。

當時在本刊第29期整理發表短文一則,惜未能盡展訪談內容,於是預告將有後續,沒想6年過往、人是已非。以下重整當年的錄音,補述楊秀卿國寶當年告訴我們的片段故事。

2015年5月臺史博特展「鉅變一八九五.臺灣乙未之役120週年」開展,楊秀卿親臨...

唸歌講古走天涯

秀卿仙自幼年起全盲,沒讀過書,完全以臺灣話為主調,她記性好,對聲音過耳不忘,又以唸歌為業,經年累月成為故事的寶庫。只是她講的多半是他人的故事,自己的精彩故事卻難得細談。

楊秀卿回溯說唱生涯的起點,是10歲左右從基隆開始,在北臺灣各地走唱。剛出道跟著姊姊,花錢請識字的讀「歌仔冊」給她們記誦,下午就去公園、熱鬧的地方,擺個臉盆讓人丟錢。有的客人聽了喜歡,再丟錢要她們繼續唱,有時還交代她們隔天再來。當地人工閒時納涼,遇她們經過,會湊錢請唱,她們也很精明,要求唱整齣戲的就唱快一些,要節時間的就慢慢唱,哭調也慢慢的拖,吊聽眾胃口,讓客人不由得多掏點錢。也遇到過日本人點歌,姊妹唯一會唱的日本歌是〈榮譽的軍伕〉(〈雨夜花〉改編的日本軍歌),仍能讓客人聽得滿意。

晚上就到酒店附近邊走邊彈,多少也會有生意。她說,走唱江湖就是「撞工(tōng-kang)過日、有點有錢」,只要把握「先到為君、後到為臣」的原則,就能一路平安、逢凶化吉。一天就能淨入幾十塊錢,算起來是滿好賺的。

13歲起她獨力作業,有段時間住在臺北後火車站太原路,跟一位按摩師住一起,常請個小孩牽去「大中華戲園」看歌仔戲,聽完編成歌,下午就在圓環附近唱,除了採集其故事情節之外,戲裡穿插的笑話也特別好用,這樣「就地取糧」,腦中的故事越來越多。

20多歲汐止走唱時認識了先生楊再興,婚後一度務農很辛苦,又重操月琴走唱,婦唱夫隨。遇到朋友笑他先生靠太太賺錢,於是由彰化來的師傅教先生「大廣弦(tuā-kóng-hiân)」,自此她「挨琴𤆬路(tshuā-lōo)」、丈夫跟著拉弦,兩人浪跡天涯生活。楊再興在2008年先走一步,失去四、五十年的專屬伴奏,她說:「沒有伴奏對我唱起來是沒差,但觀眾聽起來可能會比較冷場吧。」

走唱遇勒索 善人相助

閒談中問到,當年走唱天涯有什麼驚險的事?她說,臺灣人很有人情味,各地都受到大家照顧,仔細再想,提起很早前遇當地流氓勒索收「保護費」的事。

當年她剛跟先生楊再興結婚,夫妻四處演出,有次在三重做早場生意,流氓靠過來開口質問:「有thài無」(她說這是phiah-uē(辟話)―─江湖人專用的話)。先生假裝聽不懂。流氓再說一次「有thai-sih無」先生裝傻答「阮出外人哪有菜……哪有菜絲……」。流氓直白點說:「兄弟今日到今才見這頓」(兄弟們今天才見這餐飯)先生說「是破病食袂落飯?」半開玩笑、迂迴閃躲一陣後,流氓要動手,當地人看苗頭不對,通報頭人來看。秀卿仙講「有樹就有鳥歇,有埔頭就有蔗廍」,當地村長出面調停。見事情稍微擺平,夫妻倆收拾快跑。

話歇又想起,在嘉義水上也遇到類似的狀況,先生假裝聽不懂流氓勒索、兩人趁亂就「lâng-kâng」走人。又有一次在三重埔車路頭,那時除了夫妻倆、還有位同行變魔術的叫「福全仔」,吸引觀眾的招數是「鴨蛋孵出鴨仔」,有黑道來找麻煩,買了些藥說要掀蓋看鴨蛋,刻意要讓他漏氣,幸虧有當地頭人出面幫忙,還派人護送他們離開村落。

楊秀卿年輕時期照片(王振義提供)

轉戰廣播電臺

1970年代,秀卿仙夫妻的舞臺轉到廣播電臺,她說那時開始藥品管制,聽說有人街頭賣藥被抓罰錢,就轉跟電臺、藥廠合作,錄製節目播放。一開始在「民本電臺」,最興盛時全國78間電臺裡有50多間有她的節目。

或許所有故事都已融會貫通,電臺錄音多是《薛仁貴樊梨花》、《隋唐演義》、《二度梅》等長篇故事,一唱就是大半年,憑記憶臨時編唱、自由發揮。江湖慣走一二十年,錄製節目對她來說是輕鬆自在,還曾經唸到睡著,驚醒後,回頭倒帶檢查,聽後發現都沒出錯。

雖說唸歌標榜古早味,但由於沒人管控內容,她也會在節目裡求新求變,又說又唱,甚至把愛唱的流行歌穿插進來,比如講到皇甫少華跑路,就唱〈媽媽請你也保重〉。電臺對她來說是個發揮所長的場所。她也錄過唱片,但錄得不會太大套,內容比較制式,多半謹守「七字仔四句聯」的唸歌步數。

幼時的戰爭記憶

令人驚訝的是,秀卿仙對10歲左右、二戰期間的事情記得特別清楚。比對她的生平,這時她剛搬到基隆的養母家,也許是換了新環境、又遇到時局變動劇烈,印象特別深刻。

她記得第一次聽到「水螺」―─防空警報響起,外頭有人喊「緊走喔,無走會予人罰錢」(不跑會被罰錢)她母親開始是半信半疑,出去查看消息,回頭急忙把她們拉出來、幫她們換上外出服,走去躲防空壕。隨著空襲越來越頻繁,防空壕裡晚上人越聚越多,不同家庭隔著木板各自生活,漸漸連家當都搬進來。白天大人出外工作、處理家務,她就和同是盲人的「再生姆仔」顧著防空洞,沒「水螺」時就在外頭納涼、聊天,也胡亂唸唱講古來自娛。有腳步聲靠近就大聲喊,說要「當做賊仔來打扮……」幸好沒有發生意外,說來是一段人生中相當特別的奇遇。

這段童年往事,秀卿仙說得特別開心。她還記得,那時夜間的燈火要用盤子蓋住、門縫要塞起來,白天時外頭放養的白鵝也要藏好,怕敵機察覺有異而投彈。當時她住在基隆堀江町,社區裡有八斗仔人拜「周倉爺」,一日轟炸後,街町附近找到38枚炸彈,卻都沒有爆炸,人人都說是周倉爺接了炸彈,於是家家戶戶拜湯圓謝神,在她後來的走唱生涯中,也聽說媽祖用裙擺撥走炸彈、神明夜間練兵等神蹟。

秀卿仙也記得許多戰爭結束後的歌謠,如街頭流傳的〈光復歌〉、〈空襲歌〉等,歌詞提及警報響了倉皇奔跑、八月十五日本投降、四處造電火城、迎接國軍上陸……還講了很多日本人粗暴的舉止,比如打人用藤條、把繩子綁在大拇指上處罰人等等。她特別有印象的一句是:

日本共咱調勞務 勞務做到欲曲龜

做狗若敢毋認主 應該就予伊刣輸

另外還有:

想著現在的世景 英美華日底戰爭

日本真正野蠻性 我愛祖國緊復興

予佮日本帝國管 真愛束縛咱臺灣

民眾通人得毋願 我愛祖國緊復原……

一個肉皮五兩重 日本真真野蠻人

一擺火炭領規籠 若欲領著要照算人

「一人五兩肉皮」是當時的配給。說到配給,她聯想起戰爭期間、養母跑黑市的情況。當時她們社區很團結,眾人分工用薑加酒、糖等等混製成土豆糖、糕點等零食,凌晨2點多,大家拿著火把一起去搭火車,去臺北大橋頭買菜、三重埔換竹甘蔗,再去頭城換糖、粉、土豆……可說是藉著鐵路交通,構成一個地下加工食品產業鍊。一次被警察抓到、手邊物資全數充公,養母一再拜託警察,好不容易才討回兩條菜頭。那時沒辦法四處唱歌賺錢,就這樣艱苦度日。

秀卿仙補充,日本警察雖然兇,但還算有責任感,多少有配給,也算照顧老百姓,那時治安很好,姊妹晚上出門走動都很放心。她也提到,「古早人較知書達禮,見面互相會打招呼、有禮貌,無像現代人較粗俗,講話嘛較急,也有一寡奸雄的人。」

跟秀卿仙聊天,時常就這樣冒出溫情、正面、樂觀,又特別有歷史感的話,三言兩語,就讓人咀嚼再三、捨不得忘懷。

※本文出自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觀‧臺灣》第55期「成為幫助別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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