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兵離世前的最後請求
【白衣日常】
他第一次走進我診間來看腰疼時,腰板挺直,紅光滿面,將自己打理得一絲不苟,嗓門兒不特別大,但聲音鏗鏘堅實,偕著小他十來歲的妻(某一個年代常見的外省老兵與本省女子組合)。
妻打點他各種細瑣雜務,間或數落他一點糊塗與頑固,聲音裡含著一絲旁人難以覺察的嬌昵意味;他多半時候由著她,樂呵呵點著頭,偶爾也堅持拿點不大不小的主意。
此後,隔三差五來一趟,總是對付一下伴隨年紀漸長身上這處那處的疼痛;老長一段時日沒見著他,倒是來了他的妻,幫他取平日裡拿的藥物,說起他近日精神體力大不如前,頻頻搖頭嘆氣。
將他收入居家照護對象,訪視當天,妻來應門,讓著我們進屋,一面扭頭略略提高聲量向裡間招呼。他顫巍巍走出來,身上一襲起皺的白底藍條棉布睡衣褲,頂上幾莖蕪蔓橫生疏亂,見著我,趕兩步上前,委頓神情裡透出掩不住的激動,緊緊握住我的手:「張醫師,真不好意思讓你來看我…」像個欣喜的孩子,駝著腰,一縷微弱的聲音,我熟悉的那個硬朗老漢去了哪裡?
他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多是抱怨身體的各種疼痛不聽使喚、夢見老戰友、夢見蔣經國,最後,他正色開口,字字凝重如鉛:「醫師,我懇求你,讓我安樂死!」我知道,這具皮囊對他而言已不再值得留戀,然而我唯一能應許他的,是儘量改善他的症狀,以及時候到了絕不勉強拖留。
某天上午,還在加護病房裡忙著,接到他的妻打來,說他在家裡高燒神智不清,她很擔心,但更害怕送來醫院將會拂了他的意,接受一連串他早已說過無數次不想要的治療,所以猶豫著。告訴她:「帶來急診吧,在家裡妳沒法兒照顧…妳放心,我會實現對他的承諾。」
診斷為肺炎及泌尿道感染,打上點滴及抗生素,不多時,燒退了,人也醒了,認得妻,話也講得順溜有條理。去病房探望他時,兩隻手被鬆鬆圈住,是留院中習見的保護性約束,一見著我,火山噴發似的老淚縱橫,哭得抽抽噎噎:「他們為什麼綁我?我沒犯法…我一生坦蕩蕩…」心疼地連忙幫他解開:「怕你扯到點滴…不綁了,不綁了…」同他的妻跟他的內科主治醫師詳細討論後,考量他整體身體狀況,達成了如果病情再有惡化,治療不再無限上綱的共識。
好光景只維持兩天,血壓再度開始下降,但這回他意識清醒,只是虛弱。聯絡了國外的兒女儘速回來相聚,恐怕這是他們見父親的最後一面,兒女回來後,他轉到安寧緩和病房,在那裏開開心心過著小日子,天天同護理師照服員講古,留下一幀又一幀笑容燦爛的合照。
下門診後去探他,他面上累月積攢的愁苦重雲盡數消散,整個兒清朗起來,離去時,他甚至調皮地對我比了個Ya的手勢。隔日,忙到過午,正想待會兒過去瞧瞧他,電話響起,是他的妻:「老先生昨天夜裡睡著過去了,很安詳。」語塞了半晌,方能訥訥擠出一句:「您自己也要保重。」
她的語音很平靜:「我還好,大家都有心理準備,他也沒有受苦…最後這段日子,他應該沒有什麼遺憾,謝謝你。」
「嗯…」從緊抿的唇間擠出低短回應,生怕再多一字,眼淚就要隨之潰堤,默默在心裡說:「還好沒有辜負你,還好,完成了對你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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