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職永不下班,成為媽媽的同時也成為了「變形金剛」

文/泓舟
看不見的選擇
為什麼是「她們」?
在本書中,我深入訪談了二十餘位工作、生活在城市的女性。在大眾的印象中,她們普遍擁有良好的教育背景,且有能力、有資源為孩子提供優質養育環境、教育條件和親子時光。然而她們在處理工作和家庭的矛盾時,有著難言之隱和迎面而來的兩難:「為了照顧孩子而不得不調整甚或放棄自己的職業理想」「在妻子、母親的身分之外,需要費盡心力才能保有作為獨立個體的價值」「為了成為一個好媽媽反覆陷入迷思——我這麼做,是不是太自私了?別人會怎麼看待我?」
訪談的過程中,受訪個案都不吝於分享,其中的幾位甚至說,「妳大膽問吧,我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受寵若驚的同時,我思考她們為什麼願意敞開心扉,甚至主動觸碰這些涉及隱私的敏感議題。首先,最主要的原因是彼此的身分認同:我們都是女性,都是母親。不可否認,這是與她們訪談時先天的優勢―― 我會和個案分享自己在育兒中遭遇的困擾和棘手問題,從而喚起共感,我們之間的陌生界線也隨之消弭。她們會告訴我,自己成長在什麼樣的家庭,如何度過童年、少年時期,和父母之間的關係,曾經對於婚姻的期待以及為人母的心理變化……這些資訊看似和「成為母親」這件事關係並不緊密,但事實上,在講述過往經歷的過程中,她們能夠卸下防備,更為連貫地看待自己當下所扮演的角色。
如果每個人的多重身分都是由一段又一段環環相扣的經歷所組成,那麼母親這個角色在女性的生命中也從來不是憑空而來。如果忽略了她們和其他社會角色之間的關係,那麼女性的聲音也會難以真實地表達,其困境亦難以完整呈現。在完成一系列的研究調查和深度訪談後,我愈發相信,女性的個體敘述,也是構成我們生活的整個世界恢宏故事的一部分。
在很多人眼裡,女性似乎天生不具備梳理自我、準確表達自我訴求的能力,她們往往難以做出理性的判斷和選擇。譬如在影視作品裡,我們極少見到女性角色的大段獨白,即使有女性主動講述的部分,通常都被刻畫為聲淚俱下、歇斯底里的﹁非理性﹂場面,或是咬緊嘴脣、沉默不語、隱忍的無聲畫面,淪為推展劇情的過場。
事實上,在與訪談個案的深度交流中,我發現很多富有內省和思辨能力的女性,她們不僅能看到自己當下的處境,也願意嘗試從個體的母職經驗出發,並站在身邊人們,例如,丈夫、公婆、孩子、上司、同事等的角度去思考,從而去梳理、面對並嘗試走出困境,哪怕是薛西弗斯式的反覆循環,她們也始終不願放棄。她們在一段關係中、一個家庭中,經年累月重覆表達自己的需求,即便有時候看起來是抱怨、憤怒,讓她們就像是個閥值很低的高壓鍋——事實上這些都再再表示她們渴望被看見、被重視,希望得到尊重和有效益的支持。
家長裡短的生活瑣事,在很多人看來更適合出現在八點檔的電視劇中,並不值得被認真記錄。這樣的刻板印象影響著很多女性,她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預備開口講述,卻由於心理上的障礙,而硬生生將話語往肚裡吞,繼續陷於糾結和失落中——畢竟自己遇到的問題是那麼瑣碎、微小、不值得討論,遑論得到理解和改變。在學術界也存在著同樣的觀念,英國社會學家安.奧克利(Ann Oakley)在《看不見的女人:家庭事務社會學》(TheSociology of Housework)一書中曾指出:
「在諸多社會學研究中,作為一個社會群體的女性,或者是隱匿不可見的,或者是表徵不足的:她們往往以鬼魂、影子或是刻板印象等,這樣的無實質形態存在。」
這也構成寫作本書的初衷:希望每位女性都能夠在願意開口的時候,不會因為在意外界評價而選擇沉默。講述她們為人母的經歷,以及在此期間遇到的具體問題,讓親近的人和有著相似困擾的陌生人聽見,這或許很難從本質上帶來立竿見影的改變,卻已然邁出了重要一步。
不論是講述還是紀錄,都是為了摸索到更好的解決路徑,而不是讓很多女性在無數個深夜裡,左手握住右手,勸自己「忍忍算了」。我始終記得,在一場三小時的訪談之後,一位受訪女士如釋重負的表情。我們在一家陳舊的咖啡館裡見面,初春的北京依然有些寒意,而室內暖氣已暫停運轉,我們只能不停地喝熱茶取暖。透過講述,她理清了思緒,同時感到被撫慰。她告訴我,儘管成為母親是一件比想像中艱難許多倍的事情,但她從不後悔。
如果將母親們進退兩難的複雜處境置於不斷變遷的社會大環境中分析,會發現她們的困境是具有普遍性的;而落在每一個個體身上,又是複雜而幽微的。像大海一樣,儘管看起來都是一望無際的蔚藍,若仔細聆聽,可以發現每一片海浪打落在礁石上所激起的潮水聲不盡相同。本書記錄了職場媽媽、單親媽媽、全職媽媽、兩代共同育兒等不同育兒條件下的女性,我無意為她們貼標籤,只是希望透過不同的育兒選擇來探討其背後的本質為何,並探索當拋開母親身分後,她們渴望成為的自己。
這些年,「母職」成為一個被公眾廣泛討論的話題,與此同時,社交媒體總是不停地指導媽媽們如何科學育兒,並透過「購物消費」解決生活上的難題,似乎這樣就可以徹底解放媽媽們的勞動力,剷除媽媽們的焦慮。事實上真能如此嗎?
女性在生育後,依然保持年輕與美貌、秀髮飛揚、身材苗條、展現辣媽的形象,就是愛自己、就能夠保留最完整的自我嗎?披著消費主義的外衣,提供幾個購物連結,就能解決媽媽們所有問題了嗎?從訪談個案的遭遇來看,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受過良好教育、在大城市有著一份穩定工作的女性,大都有著相對安定、資源豐富的育兒環境,看起來是某種程度的幸運兒,然而從她們的日常困擾來看,我們依然可以發現,她們正在一條昏暗漫長的隧道裡,辛苦地尋找出口。一個十歲孩子的母親曾經這樣形容:
原本的自己是一顆完整的球,有了孩子以後,要把這個孩子的生活包裹在這顆球裡,並適應被他擠壓掉的空間;等慢慢適應以後,球已經凹陷了一塊,再也無法恢復從前的形狀了;等到有一天小孩離開,又要努力把這一塊默默補回去。
媽媽們被訓練成可以隨時變換不同狀態,以適應不同場景需求的「變形金剛」,事實上,凹陷下去的那一塊或許是媽媽們長時間失去的部分自我,內容包含職涯發展、情感需求、個人空間等。
●本文摘自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之《母職永不下班,但我累了:孩子的成長只有一次,媽媽的人生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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