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居民缺乏醫療知識、資源 將疾病視為被好兄弟附身!
文/陳鴻仁
伍老師站起身,整理了肩帶,摘下偽裝用的大眼鏡,說:「我的頭還是有些昏沉,四肢已經可以活動了,嘴巴不必再罩著塑膠袋了,對吧?」
「不行!」
林P對伍老師太凶了,我生氣地舉手。
「小朋友是國家未來的主人翁,盡量問。我這個貓頭鷹博士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林P點頭,表示稱許。
「伍老師生什麼病?怎麼能讓老師亂吃藥呢?」
「好問題。我的每顆藥丸都含有七七四十九種天然藥材,不同的顏色,代表不同的配方。我辛苦搜集藥材後,再經過三天三夜的熬煮,才只能煉出一百顆的藥丸。注意,煉藥不是重點,我作為醫學博士真正厲害的地方在於確認治療方向。這位美女的問題是月經不順,衝任虛損,血液質、黃膽汁和黑膽汁三種體液不平衡,再加上驚悸怔忡,導致過度換氣,絕對不是中邪,也不是被鬼神附身。我的治療分成治標和治本兩大面向。治本,我使用獨門的藥丸來調理體液;而治標方面,把塑膠袋罩住嘴巴和鼻子,矯正過度換氣就大功告成了。」
「療程的費用是多少?」伍老師說。
「美女不用,結緣,嘿嘿!」
一陣低沉的聲音傳來:「七月普渡,不要亂說話。伍老師被好兄弟附身了,鬼壓床發生在白天特別危險,這代表著好兄弟有很多冤親債主,積壓的怨氣在七月鬼門打開時,全部爆發出來,正透過伍老師要向陽世的人傳達訊息。」
開口的是天明宮的蔡董,一位年逾八旬的廟公。他身形微駝,常年穿著白馬褂,在廟裡泡茶時聽到外面的吵鬧聲,因此出來探看發生了什麼事情。
蔡董指著林P,「四肢不能動就是鬼在作怪,不要聽他胡說八道,我立刻升壇來請示神明。」
林P無可奈何,雙手一攤。
現場你看我,我看你,大家又看著伍老師。
「謝謝蔡董好意,我真的好多了。」伍老師說。
聽到伍老師有所進步,我精神一振,問:「剛剛講的『衝任虛損』,那是什麼意思啊?」
「這個我知道。」烏鴉搶答:「武俠小說裡常常提到這個,衝脈和任脈是屬於奇經八脈,在人的前面和後面的位置。」烏鴉一會兒比肚臍,一會兒比屁股。
「廢話,人不是前面,就是後面,難道還有中間嗎?」我罵了烏鴉後立刻發現自己的白痴,人當然有中間啊!但為了面子,我裝作若無其事,又問林P:「『過度換氣』是什麼?」
「所謂的呼吸,是吸進氧氣,呼出二氧化碳。過度換氣就是吐出太多二氧化碳了,這會導致四肢無法動彈,產生嚴重的抽筋。我把塑膠袋罩在美女的嘴巴上,就是為了回收二氧化碳,可是沒有我的四色藥丸的幫忙,好的速度會差很多。」
林P展現出學者本色,解釋了一大串。儘管每個字都是中文,連貫起來我並不好理解。
身旁的人,包括烏鴉,都點頭稱是。我不想表現出自己的笨拙,也裝出茅塞頓開的樣子。
「美女的病情如果沒有起色,我還有絕招。只要同時服用我的四色藥丸,所有疑難雜症必定能夠迎刃而解,不過藥丸的搭配是最高機密,我不能再進一步透露。一定有人會批評我是膨風水蛙,沒關係,節目結束前,我來救醒這條野狗,保證大家心服口服。」林P說。
「疑難雜症包含白血病嗎?」伍老師收起嘴角的微笑。
「當然。」
伍老師的臉上沒有顯露出情緒,我的心臟卻彷彿被穿雲箭射中了。
小黑已經倒在路旁,罐頭裡的肉品還剩下三分之一,看來這黑色花朵的毒性還真不容小覷。我雖然常常捉弄小黑,看到牠口吐白沫,心裡實在不好受。再者,才被筷子夾出眼蟲的我,身體真的變好了嗎?我深呼吸,好像有那麼點感覺,胸腔順暢多了,但是再次深呼吸,卻又沒有察覺到任何差別。
我自詡身體健康,個子雖然矮小,那只是遺傳了我媽而已。我對那些蟲子從哪裡來一無所知。林P「阻塞經脈,成為絕症」的話語讓我感到不安,更令人遺憾的是,正如伍老師所問的,如果林P早一點來到村裡,我的同學王小華就不會因為白血病而去世。
蔡董發現我們都不支持他,嘆氣、搖頭,摸著鬍鬚,走回廟裡。
林P掃視了群眾一圈,露出志得意滿的神情,擊掌兩下,喚回大家的注意力,「接下來,是今天的重頭戲了。不管是下元虧損、腎不納氣、遺精、滑精,唉呀!這邊有小朋友,我不能講得太明白。各位小姐們辛苦地住在深山裡,男人四十只憑一張嘴,工作操勞,夜晚不能給各位幸福,來找我就對了。這都是黑膽汁鬱積造成的問題。只要服用一顆我的黑藥丸,一顆就好哦!包準各位笑咪咪,咪咪笑。」
「他在講老二翹不起來嗎?真的有老二翹不起來的人?」我小聲地問烏鴉。
「老大,你怎麼問這個?等一下再說。」烏鴉回答。
「總之,我的藥丸能讓你們從台灣頭走到台灣尾,基隆頭晃到恆春尾,夜市頭繞到夜市尾,有錢也無處買,因為這是獨門配方,只有我知道。先舉手的人優先購買哦!最後一句,不講價不降價不漲價,今天給大家優待價。算了,今天結緣,黑藥丸全面大試用,數量有限,先舉手的客人先拿。等一下,我拍手後,你們再舉。一!二!三!」林P連珠炮地說著。
大家都舉手了。我也舉手。
「老大!」烏鴉大叫。
「未成年的不行。」林P雖然這樣講,還是給了我一顆藥丸,並補充說明:「弟弟,聞聞看就好,絕對不准吃。吃了,會鼻血流不止的。」
全場爆笑。
我也跟著笑,心裡卻覺得奇怪,他怎麼知道我鼻子過敏、黏膜脆弱,經常流鼻血呢?
廣場上響起了長哨聲。
林P轉過頭看後,手忙腳亂,火速收拾起公事包。
吹哨子的是烏鴉的媽媽,她擔任警察,身材碩壯如同大猩猩。後頭跟著的隊伍有十來個人,都穿著支持村長的競選背心,擎起「2」號的旗幟。
看來,烏鴉媽媽正負責著候選人的維安任務,接獲舉報才臨時趕到天明宮來。
「你媽又來搗亂了?」我問烏鴉。
烏鴉「噓」了聲,又躲到我身後。
烏鴉最怕媽媽了,總是因為成績吃一大頓「竹筍炒肉絲」。他高了我一顆頭,我不知道他打算如何隱藏自己。
鳥鴉媽媽用警棍指著林P,問:「哪裡來的?」
「先抓起來。」村長下令。
「等等,我是醫學博士,專程來為大家治療疑難雜症。」林P不停地用手帕擦拭額頭和頸部上的汗珠子。
「沒有執照賣藥就是違反藥師法。」
「這是保健食品,不屬於藥物,沒有毒性,您可以採樣化驗。而且我只是結緣,讓大家試用而已。」
我知道這一定是蔡董面子掛不住去告密的。大人總是輸不起,卻要求小朋友要有運動家精神。
伍老師手捧著塑膠袋,走向前與村長的祕書講起悄悄話,姿態像隻鴨子,雖然滑稽卻可愛極了,同時我注意到,伍老師用怪異的眼神,斜睨了村長一眼。
祕書姓曾,左下頰有顆蒼蠅大小的黑痣,總是習慣性地用手指搓弄黑痣上的長毛。他不理解伍老師為何罩著塑膠袋,臉上滿是疑惑,隨後他轉向村長耳邊匯報起事情。
村長轉變了先前的敵意,迎上前,牽起林P的手,說:「歡迎!我們村子很久沒有醫師了,治病總是依賴神明的藥籤,確實不夠可靠。政府派您來多長的時間呢?」
「弄錯了,不好意思,我和政府沒有關係,我最討厭和官方打交道了。」
「自願?那更好了。村裡能再次有醫師駐診,也算是我的傑出政績。」村長振臂高呼:「2號,當選!」
「當選!」隊伍擎起旗幟,同聲高喊。
「又誤會了,我是迷路才來到這裡。不過只要我在村子待上一天,就會盡心盡力地貢獻自己,有任何事情都告訴我。」
「原來是這樣子。」村長靜默了一會兒,說道:「村子非常需要您,還請仔細考慮一下。」他向大家招手,「走,都到我家坐坐吧!我泡了上等的烏龍茶,還準備了銅鑼燒,我們來好好認識林醫師。在享用點心的同時,我會解決他的住宿問題。」
伍老師三兩下就說服了龜毛的村長,出乎我的意料,人美聲音嗲果然是世界上最難以抵擋的武器。
村長六十多歲,身材微胖,曬黑的皮膚看來就像個老農夫,奇特的是,他一開口卻是尖尖細細的嗓音,急著說話的時候,額頭右邊還會浮凸起一條青筋,個性老實到接近固執,對於村民總是毫不猶豫地提供服務,只是最近死了老婆,精神狀態不正常,經常透過廣播來發洩情緒,變得特別囉嗦。
像哆啦A夢,我最喜歡吃銅鑼燒了。正當我打算跟著大家走的時候,卻看著烏鴉被他媽媽拎回去寫功課。至於阿善伯和他的幾個手下是村長的死對頭,屬於凡仔陣營,當然不會跟著去湊熱鬧。伍老師的口鼻仍然不敢離開塑膠袋,默默地朝著學校的方向走去。
我腳下踢到一團軟軟暖暖的東西,原來是小黑。當我察覺到不對勁,想問林P:「說好的起死回生呢?」這才發現大家都忘了牠。
一隻蒼蠅停在小黑的鼻孔上吸吮,小黑一動也不動。
「走開!」我大叫又揮手,好幫忙驅離。
蒼蠅飛過來又飛過去,靠近我的左手臂,我沒打到,只留下清脆的巴掌聲。最後,蒼蠅停在小黑的尾巴上。
我差點哭出來。
太陽縮躲到雲堆裡,天色全暗了,樹木枝葉左右晃動,蟲鳴鳥叫齊響。聲音有時像彈簧片振動,有時又是高頻的吱吱聲。大片烏雲籠罩著我頭頂,我仍然猶豫不決。就在這時,我摸到口袋裡那變得黏糊糊的黑藥丸。
「糟了!」我喊道,大腿流汗的熱氣讓藥丸開始融化了。我急需找個塑膠袋來將它包裹起來才行。
看著被糊掉藥丸沾黑的右手指,我嗅了嗅,香味中糅雜著苦味,我並不覺得七七四十九種藥材製成的藥丸有特殊之處。
林P該不會是騙子吧?
終於我忍不住,用舌頭舔了一下食指,苦味中帶著甜味。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我開始感覺到頭暈。我大叫,「糟糕!」急忙檢查右鼻孔,然後左鼻孔,確定沒有流鼻血後才稍感安心。
我蹲下來注視著小黑,輕輕撫摸著牠的肚子,陽具短短的凸在腹部。當我撬開牠的嘴巴時,看到了牙齒間殘留的肉屑渣。舌頭仍然是紅色,還有呼吸,只是非常微弱。小黑還未完全死去,這點我可以確定。林P「起死回生」的話語在我的耳邊響起。我想,雖然我只有一顆黑藥丸,占紅藍黃黑的四分之一,服用藥丸的比例也不對,然而,聊勝於無吧!
我將黑藥丸小心地放在小黑的舌頭下方,又幫牠把嘴巴合起來。
大雨落下的速度比想像中快,雨滴像彈珠一樣大,打在身上都會痛,烏雲下方劈來張牙舞爪的閃電,雷聲轟隆隆地接連不斷。我看了小黑最後一眼,用跑百米的速度衝回家,進到家門前麵攤的時候,才發現忘記買衛生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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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選自寶瓶文化出版之新書《端紫斑蝶的最後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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