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玉/種豆不得豆
鄉下人家很容易種豆不得豆。
譬如冬日剛來,尚有兩月過年,方種下芥菜苗,不料來個全島追雪超狂冷氣團,芥菜、菠菜苗、茼蒿……凡是當季菜苗皆都不敵驟降冰寒逐一陣亡,僅剩下層層結球的高麗菜仍在網室撐著。
「所以,我們過年沒有自己的菜能吃了?」憂心忡忡的吃貨我提出疑問。
「至少有蘿蔔,今年蘿蔔還可以。」J微笑。
那抹笑容深不可測,還可以的意思略懂,因為前年蘿蔔長得更好,堆滿廚房洗碗槽,各個渾圓結實的白蘿蔔,讓我整個下午洗刷沾帶的泥沙,手痠腿麻腰也疼。
我擅長勞動腦細胞,不擅長勞動肢體,沒用的偽農婦還有什麼好說嘴,整治一點農作物,還不如讓我寫五千字小說。
寫小說很看重人物衝突和事件因果關係,那麼,種菜呢?
分明如此努力地,黎明即起,夏日炎炎汗滴下土,酷寒冬日冷風拂遍周身,只要得空便在菜園耕耘的J,播下的種子或菜苗難道不是良善的因,老天爺為何總是賞賜苦果?
種菜是種修行,不求有,也不求無,老天爺給我們就是賞賜,J常這麼說。
悟性差、無法苦行修身的我,倒是常拿J收成的菜蔬來做實驗,我是這麼想的,菜蔬離土後化為餐食即是死亡,成就人類存活,那麼將豐收或有瑕疵的蔬果變成另一種模樣,也像是迎接蔬果的新生。
每年我總辛勤地做洛神花蜜餞,尚未遷至鄉村,大伯田地採收的洛神花也會悉數交給我,那是屬於秋日的禮物。
但這次不知哪個環節失誤,難道是雨中匆忙採收沾帶水分過多?或當天裝罐的貳砂放得過少?六罐竟有五罐變質,彷若變心的情人毫無挽留餘地。在冰箱靜置一個半月的洛神花蜜餞,出國返家,玻璃罐上緣已結出一層薄薄粉白的黴。這是連續幾年手作蜜餞,初次嘗到失敗的果。
「倒掉一半,下面應該能吃吧?」惜福的J還想著自己食用。
我搖搖頭,只要食物發霉等於菌絲已深入肌理,最好的方式還是重回大地化為堆肥滋養下一批農作,J立即迅速倒光幾罐壞掉的洛神花和其他菜葉堆肥混成一片。
我想起有次看韓國綜藝《種豆得豆》,那是藝人們實地種植農作物的實境秀,據說習慣重口味韓綜的收視群眾對宛如紀錄片的節目接受度不高,但我卻非常喜歡。他們跟J一樣也去育苗店買茄子苗、青椒苗、撒紫蘇葉種子,甚至隨意將吃過的西瓜子吐落田壟,也不特意照料,不意結出幾枚西瓜。
看著他們為可能日曬過量的菜葉鋪黑布,為茄子搭支架,為防止農作物被山羌偷吃架設監視器,不論大小農事都跑去問隔壁農夫,為了長高一點變胖一些的蔬菜大聲歡呼,心想這不就是J。
「看到家中院子裡的櫻桃樹長出櫻桃,覺得非常感恩,這個櫻桃不是為了我長出來的對吧?覺得櫻桃光是存在就讓人非常感恩,有時候真的很開心。」參與演出的金宇彬由衷讚嘆收成帶來的喜悅。
光是存在就讓人感謝,咀嚼話語餘韻,也檢討自己這兩年為何不及時感謝我們家的草莓。
去年有時乍冷還熱、有時乍熱還冷,種植兩三年的草莓叢全數腐爛。路經網室,已無昔日蓬蓬燦燦匍匐一地的草莓,紅與綠裝飾著甜蜜。
以往總能等來結果豐收,彷彿年末的聖誕禮物落空了。後來J勉強整治出幾株瘦弱的草莓芽苗,沿著網室邊緣再次種下希望。人在城市的我不死心的傳訊問J,草莓還好嗎?有長出來嗎?
「妳以為是吃什麼轉骨配方,哪有一下就結草莓的啊。」「我知道沒那麼快啦,但我就很想知道它們好好的……」
過了五分鐘,J傳來一句話,「它們很努力活著。」
它們很努力活著,是草莓,還是這菜園裡所有農作呢?
歲末年終,像開展一本新的行事曆,有期望亦有逝去的惋惜。或者,光是活著,種豆也有不得豆的時候,那不是只要努力就能辦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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