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曉靜／吃的退化

「要吃好一點喔！」後來你總是這樣交代我。

那次就著醫院的桌子，你身上還打著化療針，我剛開完視訊會議的電腦也沒關，我們就迫不及待地打開便當了。你連眼睛都是笑的，邊吃邊對我說：「好久沒有吃得這麼香了。」那只是樓下美食街買來的自助餐，挑了幾款軟爛的食物，紅燒茄子、番茄炒蛋、莧菜小魚，在白飯上淋了點肉汁，買了你喜歡的紅茶和養樂多，印象中並沒有吃完，但直到收拾餐盒，你始終是笑盈盈的。

就像療程尚未開始之前，當時我並不知道，那份蒸蛋和牛肉湯，會是我最後一次親手為你準備的食物。一樣在病房裡，你吃著保鮮盒裡簡單到不行的東西，也是笑開懷地稱讚好吃，我還誇口下次幫你帶點別的，但後來卻都不一樣了。

後來，食道上的腫瘤壓迫得你無法再吞嚥，連湯水都喝不了。你不太好意思地告訴我，有天療養中心的工作人員買來一袋草仔粿，你聽著他們形容那口感，居然忍不住流出口水。某次我去探望，你說爸爸請妳喝咖啡，我們便一起走到附近山坡上的便利商店，我擅自買了一個布丁和一包小香腸；我說，不能吞就嚼一嚼吐出來也好啊。那個下午，我們就這麼一起分掉了那些過甜過鹹的點心，咖啡裡有種複雜的味道。

再後來，食物和水完全不再進你的口，所有的養分只靠一條管子輸進胃裡。好幾次看到那條管子，我總是移開視線、趕快聊些什麼別的，才不至於哭出來。不過即便不再吃東西了，你卻似乎更希望身邊的人可以加倍享受食物。體力還行、還能走的時候，聽說印尼人特別喜歡某款餅乾和咖啡糖，你便逛去買來帶回給平日照顧你最多的看護溫蒂；你還認真比較療養院附近兩家賣蔥油餅雙胞胎的攤子，說離我家近的那一攤看起來比較油亮、聞起來也比較香，時不時便買半張加蛋的餅來給小孫子和女兒當下午茶。

那時，爸也很想吃一口的吧？

說再見後，我沒有忘記你交代的：「要吃好一點喔！」、「要給小孩吃好一點喔！」手拙的我開始練習做菜，刻意比以前更仔細地感受食物的味道，偶爾在廚房裡，會突然想起跟著你一起經歷過的、一步步的退化，然後心裡就有種進步的慾望，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