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艾嘉/沒有叔叔的紐約

聯合報 張艾嘉
十五歲的張艾嘉在紐約住的公寓前。(圖/大田出版提供)

紐約是我年輕時最喜歡的城市,它是大膽創作的城市,也是最刺激的金融中心,充滿了青春的活力。多少人的美國夢和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種,都匯集到紐約,它真是夠野!

紐約一直給我一種熟悉的感覺。在那裡度過了我十三歲至十五歲的青春歲月,也養成了我出去賺零用錢獨立自主的個性。請大家不要再相信網上流傳多年的一篇文章,說我含著金湯匙出生,我應該算是一個自力更生、勤奮勞碌的女人吧!

無論是去工作或是探親,紐約永遠有叔叔在。對我來說,有他在就如同有家在。2022年叔叔突然離世,沒有見到他最後一面,只能從越洋電話中告訴他:「叔叔,你好好休息吧!我們都愛你。」他的客廳曾是中港台許多藝術家聚集之地,無論是畫家、詩人、作家、導演、演員、歌手……不分老少,都是張北海的好朋友。我就是在他那Loft的客廳裡第一次認識了李安導演。

叔叔從1976年由非洲肯亞回到紐約就沒有再離開過,他每日固定漫步於紐約的大街小巷,認真觀察。這城市的點滴,是他許多創作的靈感來源。我們隨著他到處走,聽他細數不同建築的故事,新建的,歷史的,他如數家珍。累了,就坐下喝杯伊索比亞或是藍山咖啡;如過了下午四、五點,當然就改去酒吧開始下午快樂時光一杯酒。這些快樂回憶令我無法想像一個沒有張北海,沒有我叔叔的紐約。

百老匯大道上的車子明顯少了許多,尤其是黃色的計程車,那些瘋狂按喇叭的司機也消失了,車子到了叔叔家門口,樓下多了一家小超市。嬸嬸在電話裡告訴過我,她的三餐多數靠這超市中的熟食,除此之外,一切都沒變。嬸嬸如以往一樣下樓來接我,這是一棟上百年的大樓,許多有年代背景的電影都在它的後巷取景。斑駁的大樓,緩慢的老電梯,氣派的深色大理石樓梯,景物依舊。走進叔叔家中,迎面走廊的景象和上次我離開時一模一樣。叔叔走了一年半,嬸嬸完全沒有意願去整理或是改變,唯一的變化,恐怕是以往屬於張北海看電視的那張黑皮椅子,現在成了嬸嬸看電視消磨大半時光的地方。

我走上樓,書桌這一角是暗的,所有熟悉的物件都在原位,但曾經熱鬧的客廳卻顯寂寞。我走向白牆前的矮長桌,上面擺了一張叔叔的照片,鞠了三鞠躬,沒有想像中的悲傷,反而心中一股溫暖。叔叔是我生命中少有的男性家人,像父親,像朋友,像兄長,像好夥伴。現在他不過是又去雲遊四海,並沒有離開我們。我回香港要準備替他出版下一本新書,他一直掛念著的《俠隱》要做一系列的劇,還有他曾經送給我希望我拍的電影……叔叔!你真的給了我好多好多待完成的工作啊!

獨居的嬸嬸幾乎足不出戶,少了一個拌了幾十年嘴的伴,生活不免寂寥。我和先生的到來,加上幾天後她的孫子Mason也從加拿大飛過來,家中除了電視聲,終於多了些人聲、笑聲。嬸嬸有些重聽,而孫子會說的中文有限,他們一老一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話家常,雖雞同鴨講,但一個從小在外國出生的孩子那麼有耐性地陪老人家聊天,讓人看了很是欣慰。嬸嬸聊起叔叔的過往,總說他是個好命人,她像是談到一個老朋友般地娓娓道來,本來還準備安慰嬸嬸幾句,突然覺得多餘了。

張北海在他的書房裡。(圖/大田出版提供)

整理一個作家的書桌不是件簡單的事。嬸嬸告訴我書架上有什麼喜歡的可以隨便拿,望著整整一面牆的書:中西、古今、新舊,幾百本各式各樣沾滿灰塵的書,要為它們找一個新家,我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深夜裡一個人靜靜坐在叔叔多年來創作的書桌前,桌上雖擺滿文具、筆記、眼鏡、信件……卻極為整齊。我和他都不用電腦寫作,所以對各種筆、紙張、筆記本特別偏愛。翻閱著他的手稿,不禁佩服他收集資料的精神。為了寫《俠隱》,他翻遍了1936到1937年所有和北平有關的文章。他列出當年北平街頭的小吃,畫出人物出入的動線,那是張文藝出身的北平,也是張北海心中的北京。我將所有和《俠隱》創作有關的文字圖片放滿一紙箱,請求Mason替我寄回香港。其他的我無法決定究竟什麼該留?什麼該扔?只好把這個難題留給叔叔的獨子處理,或許由一個不識中文的人來做這個取捨,會更容易吧。

叔叔的照片旁擺了一個裝著幾個文件夾的小木箱,文件夾中都是些親人的照片和多年往來的書信,還有一些當年拍攝關錦鵬導演的《人在紐約》時大家的留言。所有的記憶湧入腦海:在這個客廳開舞會、阿城被叔叔請來修改劇本、他的炸醬麵、他的威士忌加冰、他的黑膠唱片、納京高充滿情感的‘Unforgettable’歌聲……是的,難忘!難忘那些和叔叔在一起的時光。

令我最驚喜的,莫過於在文件夾中夾著一篇我在再興小學用毛筆寫的作文〈人物素描──叔叔〉。不記得那是幾年級的作文,但記得老師有讚揚我,成績是「甲下」,沒想到一個不到十歲的女娃兒的作文竟被叔叔留在身邊,相信我們二人深厚的情感就是從那時開始,原來我就是張北海的第一個粉絲!

卻顧所來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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