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漢澄／肖像畫的面具臉：巴金森病

古代畫家作畫的取材，主要有神話，有歷史，有風景，有靜物，還有人物。在人物畫當中，也分為擷取人物的自然姿態，以及讓人物正襟危坐地「擺拍」兩類，後者稱為「肖像畫」。肖像畫其實就是還沒發明照相機時的人物攝影，重點在寫實傳神。當然，也跟今天的照相一樣免不了會「修圖」，比方畫家若是應聘為達官貴人或夫人小姐畫肖像，不太可能不將客戶的面貌美化一下，但基本上傳真度極高。我們不得不佩服古代的畫家，尤其是從文藝復興到巴洛克那段時期的畫家們的神技，他們對人物的姿態、相貌、眼神，甚至情緒的掌握真正做到唯妙唯肖，細膩媲美照片而傳神遠勝照片。

引起醫師好奇的肖像畫

科爾內利斯．安東尼斯（Cornelis Anthonisz，約1505-1553）是十六世紀的荷蘭畫家、版畫家和製圖師，出生於阿姆斯特丹。他在當年非常出名的一項成就，是繪製了阿姆斯特丹的第一幅完整鳥瞰地圖。科爾內利斯所留下的主要藝術遺產，是大量的木刻版畫，除此之外，也傳下了為數不多的肖像畫。

這次要談的是科爾內利斯所作的一幅肖像畫，名為〈一位男子〉，目前收藏於美國底特律美術館。

為何一幅畫家的精心畫作會取了像〈一位男子〉這樣平平無奇的名字？其實顯然是因為年代久遠，也沒有當年的歷史紀錄，早已沒人知道這畫中人到底是誰。作畫的當時，能請得起大畫家畫個人肖像的，當然不會是名不見經傳之輩，而應該是某位大名鼎鼎的官員鉅富或神職要員吧。他請畫家留下自己的肖像，或許也存了虎死留皮、名垂青史的念頭，可是最終還是成了無人知曉的「一位男子」。後人只知道畫畫的是誰，而不知道被畫的是誰，這證明藝術的生命要比財富地位更長久。

儘管現今已經無人知道，畫中的這位男子到底是什麼人，然而他的一些外貌特徵，卻引起了當代的美國神經科名醫、動作障礙疾病專家李維特（Peter LeWitt）醫師的注意。

首先，這位男子的年齡應該在中年以上，而他的面部表情呆滯，呈現俗稱面具臉（或撲克臉）的感覺，這與同時代一般荷蘭肖像畫的作風很不一樣。正常來說，肖像畫描繪人物的表情應該比較靈動，好透露主人翁的性格特徵。除了缺乏表情之外，這人臉上的皺紋雖然不多，但兩邊的法令紋相當深刻，眉心也有著淡淡凹下的眉心紋。另外，他的兩眼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前方，這也跟一般的肖像畫裡，主人翁的視線通常直視畫面外的觀賞者不同。雖然圖畫是靜態的，我們看不出他的眼睛動作是否不靈活，但總感覺他的眼神呆滯。他的右手拿著好像一本小書或者卡片的物體，但眼睛卻沒有向下看它，不知畫家是否想藉此表現，這位男子的眼球向下移動是有困難的。還有，我們看他的左手姿勢並不自然，大拇指翹起，食指伸直，剩下的三指彎曲，好像在用手比著一支手槍的樣子。綜合這些觀察整理一下畫中這位男子：（一）有面具臉；（二）眼球動作可能不夠靈活，或許沒辦法向下方看；（三）左手可能有著局部的肌張力不全症狀，呈現神經科術語稱作「指槍手勢」的姿勢。

李維特醫師據此推論，科爾內利斯所畫的〈一位男子〉肖像畫中的這位男子，很可能罹患了一種名為「進行性核上麻痺症」（progressive supranuclear palsy）的巴金森症候群（Parkinsonism）。

巴金森患者的雕塑作品

如果說科爾內利斯當年所畫的這位男子，真的是進行性核上麻痺症的患者，畫家本人顯然並不知情。因為在他的時代，神經醫學幾乎還不存在，連醫師也不可能知道巴金森症候群這類疾病的存在，更別說是畫家了。那麼，要是能有一位畫家同時也是位有經驗的醫師，由他來畫下病人樣貌的話，是否會更傳神、讓觀賞的人更確認畫中人的病情呢？世上會有這麼剛好的事嗎？還真的有。

科爾內利斯之後過了三百年，近現代神經醫學的奠基者，法國的神經學大師讓-馬丁．夏科（Jean-Martin Charcot，1825-1893）在巴黎的薩爾佩特里耶醫院創立神經科，而後在該處從事醫療和教學工作長達三十餘年。他眾多輝煌的神經科學成就當中的一項，就是研究了大量的巴金森症候群病人，整理發表，並把發現這種疾病的榮譽，禮讓給了已經逝世的前輩開業醫師詹姆斯．巴金森（James Parkinson，1755-1824），自此世上才有了「巴金森病」以及「巴金森症候群」這樣的診斷名稱。熱愛教學的夏科，經常使用圖畫來向學生展示病人的症狀，比起單用語言傳達要更有效。無巧不巧，當時同在該院的解剖學家兼生理學家保羅．里歇（Paul Richer，1849-1933）身懷絕技，同時也是一位很有成就的藝術家，幫助夏科做了許多視覺教材，流傳至今。

里歇本人這樣描述自己所畫的巴金森病人的臉部素描：「額頭的橫向和縱向布滿皺紋，下方的臉部表情淡漠，而介於其間的，則是一雙固定不動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幾乎不眨眼；這些基本要素構成了這張奇特而驚人的面具臉。」這一段臉部特色的描寫，也能原封不動地用在三百年前的科爾內利斯．安東尼斯的〈一位男子〉。

里歇的藝術才能不限於繪畫，他的雕塑功力也很驚人，將當時一位五十八歲的女性巴金森病住院患者的姿態神韻捕捉下來：軀幹前傾駝背，同時也側彎，兩手肘與兩膝都呈現彎曲姿勢，從全身肌肉緊縮的樣子看得出十分的僵硬。另外甚至可以看得出她的症狀左右不對稱，右邊比左邊嚴重一些，因為右手肘彎曲的幅度更大，而右手也呈現更不自然的僵直。我們甚至可以在腦海中看見，那隻手當時正在劇烈地顫抖著。

博學者激發聽眾的智慧，而藝術家吸引觀者的目光，兩者的完美結合，則為後人留下一件又一件既富含視覺吸引力，同時又充滿醫學啟示的藝術作品。

●摘自麥田出版《神經科醫師的名畫探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