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漢澄/大腦的食物色情
視吃的誘惑
時代變化太快,人的行為也是一樣。有些事以前想都沒想過會有人做,現在卻變得很正常。幾十年以前,若有人在餐廳拿出相機細拍每一道菜,頗不正常;若朋友把自己吃喝過的每樣東西都照給你看,他多半是瘋了。可是,現在大家都這樣。這並不表示現在的人精神比較有問題,而是以前的人照相跟獻寶沒有現在方便。要是古代有手機跟網路的話,我猜古人也會是這副德行。
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過,不論是書籍還是大眾媒體,想要銷路好、點閱率高,把「吃」的因素加在裡面都是很有效的手段。當你看著那些高度清晰、打光細膩、色彩鮮豔、冒氣滴油的「美食」圖片或影片時,視線會停留比較久,心情會激盪起來,就算剛吃飽也會又感到餓,然後也許不由自主就會按下網購或訂下餐廳。這些食物影像有個新時代的新名稱,叫作「食物色情」(food porn)。將食物與色情串在一起,不但有創意而且很有道理。首先,「飲食男女,人之大慾存焉」,「食」與「色」是生物維持物種存續的最重要功能,穩穩地燒在我們大腦的硬迴路當中。其次,食物圖片與色情圖片呈現的形象都遠比實物要來得完美(誇大),以激起觀者的強烈慾望。
根據國外的一些調查研究發現,當代大眾媒體當中的美食影像數目,遠比歷史上的任何時期都要來得多,人們花在看這些東西的時間也是一樣。它們所展示的食物外觀與色彩都經過修飾美化,材料與烹調方法大多有過高的糖、油與熱量。花愈多的時間看「食物色情」的人,愈會去選擇不健康的食物,而體重也會傾向過重。我猜你跟我一樣喜歡看「食物色情」,但冷靜一下,仔細想想,我們只看到食物的樣子,自己既沒吃也沒聞到,連是香是臭是鹹是辣都不知道,我們到底在興奮個什麼勁啊?
這種奇特的心理現象,導致一個無法避免的推論:「視覺」與「吃的滿足」之間,一定有著某種非比尋常的關係。
根據多年來的動物實驗以及人類大腦的功能性造影研究,腦科學家很早就知道,我們吃東西的時候,大腦的獎賞迴路與愉悅迴路會活躍起來。那是當然,因為進食必須要帶來正向的感受,才能保障生物的生存。但近年科學家又發現,其實不需要真的吃,我們單單看到食物的影像,大腦就會被誘發出類似的反應。凡是對人類特別重要的視覺訊息,例如臉孔、身體與環境景象等等,在我們大腦的視覺系統當中都會有專屬的區域迴路來負責,食物也是一樣。食物的視覺刺激會帶動獎賞迴路與愉悅迴路的活躍,而用作刺激的若是「食物色情」的話,所激起的反應會遠大於平淡的普通食物。換句話說,一碗粥、一塊麵包只能激起大腦的漣漪,而「色情」感十足的雙層乳酪培根漢堡卻會掀起巨浪。另外,不同人的大腦對食物視覺刺激的敏感度是有個別差異的,那些對食物色情的「激動」程度特別高的受試者,事後對食物的渴望程度會愈大,也傾向會有體重過重的問題。
食色腦科學
如果我說視覺功能的最主要用途就是進食,許多人聽了一定覺得很不體面:只為了吃,人生就沒有別的追求嗎?但事情好像就是這個樣子。進食是生物的第一等大事,沒得吃就死了,什麼別的也不用談。根據演化科學的證據,我們這種直立的靈長類動物之所以會發展出比起其他哺乳動物優秀得多的視覺(尤其是色彩辨識方面),最大的原因就是為了能在環境中精確辨識出哪些是食物、食物的養分優劣,以及有沒有毒,因而得以在生物界激烈的生存競爭當中勝出。以求食為主要任務的這個視覺系統,演化自食物普遍缺罕的古早世界,所以時時刻刻都在飢渴地索求富含熱量的食物,不曾料到自己會生活在這個滿地都是食物、到處都是媒體與廣告的世界。對這顆保守正經的老大腦來說,現代的食物色情刺激太過度了。
回到食物與色情這個語彙連結,幾年前有腦科學家做了一些很有意思的實驗:讓受試者觀看各種不同內容的圖片(包括食物、色情、浪漫、中性、髒汙等等圖片),以它們激發的皮質誘發電位強度,來比較不同內容的影像所激起的大腦興奮程度。結果發現,色情圖片(真正的色情,不是食物色情)激起的興奮度第一名,食物色情圖片激起的興奮度只略遜一籌,兩個都要比其他的來得高。但有少數受試者的大腦對食物圖片的反應要強過對色情圖片的反應,恰恰是這少數人會產生特別強的進食慾望,並且確實吃得更多。
孔子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意思是說大家都喜愛美色勝過喜愛美德。這個評語只憑個人觀察,本身不曾經過科學驗證,但參考今日的研究應該很可信,因為我們的大腦確實最在意「色」。而同為人之大慾的「食」,在我們大腦中的排序是第二名。從演化上來說那是當然,因為對物種生存延續最重要的兩個大腦功能就是食與色。但對我們每一個個體來說,問題出在這兩個必要的迴路最禁不起「撩」,撩得過度就會導致類似成癮的行為表現,反而不利於生存。當今社會鋪天蓋地的食物色情也好,色情也罷,其實都是為了商業利益而駭入我們大腦的「撩技」。現代人若想聲稱自己擁有「自制力」以至於「自由意志」,必須要先了解自己的大腦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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