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翊航/我曾見過鍾台妹(下)

聯合報 馬翊航

前情提要:

馬翊航/我曾見過鍾台妹(上)

前陣子臉書上,看到詩人ㄩㄐ說,人的記憶,跟AI詠唱指令算圖生成畫面,基本上是類似的道理。有關鍵字、描述,其他畫面則依靠其他經驗填補。

那天我們穿過一條小路,到達一棟兩層樓的灰色樓房。後來我念台文所,凡在台灣作家小說中,讀到種種鄉間小路:通行著牛車的、前往鎮上買賣的、戰後歸鄉的、私奔出逃的,似乎都以這條小路為素材生成。它的地面有黃土塵,它的速度是兩腳行。小石塊凹凸,藏在落土葉下,藏在父親的輪胎底。不過說「這條小路」成為素材也不可靠,我似乎也用了未來讀的小說來製造1993年的這條小路。

我最近在網路上重新google紀念館照片,覺得螢幕內的建築比我記憶中大多了。為什麼當時覺得紀念館很小呢?遊人不多,為了節電館內沒有空調,自然光源讓空間有著國小教室的質地。也可能因為陌生,而覺得很小。玻璃櫃裡有一些信件、書本,一些獨照或合照懸掛在小樓裡,我覺得作家的妻子年輕時好美。

大人喊我:「滾滾,你來啊,跟奶奶照相,奶奶今天在這裡。」在這裡?這個照片裡面的人在這裡?一張舊書桌後,奶奶笑笑地握著我的手,我們拍下一張合照。大人買下附了多幀影像的《鍾理和影集》,請奶奶替我們簽名。奶奶說她不會寫字,替我們蓋了鍾理和紀念館館章。父親借了一支筆,補上「鍾台妹親印」,押上日期。這個場景裡有舊照片、還沒有洗出來的照片、沒有確切時間的印章,身上保存一長段連續時間的人。那時的我不曾想過「時間」是怎麼一回事,卻提前實習了。

「一出村莊,一條康莊大道一直向東伸去,一過學校,落過小坡,有一條小路岔向東北。那是我回家的捷徑。我走落小坡,發現在那小路旁——那裡有一堆樹蔭,就在那樹蔭下有一個女人帶一個孩子向這邊頻頻抬頭張望。」這是鍾理和1959年的〈貧賤夫妻〉,我先見到鍾台妹,十多年後因為念書才開始讀鍾理和。一些從前無所感受的事物,石龍子一樣岩縫中露出頭部,又瞬間沒入黑色的石裂。

這樁回憶跟我後來念台文所、畢業後以寫作維生,有沒有什麼暗示作用?我雖覺得沒有,但我始終把《鍾理和影集》放在老家書架上看得到的地方。上個月回池上,我發現書中另一扉頁,竟有鍾鐵民的題字:「文學美化心靈」,時間是2007年11月9日。父親是什麼機緣見到鍾鐵民,且記得攜帶這本書,遞給他的呢?

馬翊航

馬翊航,台東卑南族人,池上成長,父親來自Kasavakan建和部落,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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