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軒/一次用腳寫字的文學旅行

聯合報 文/林宇軒
永福橋下,高老師向眾人講課。照片提供/林宇軒

「老師,我跟宇軒沒了。」絕望、無助,宇翔將我們的狀況傳到課堂群組。

高架橋上行車飛速經過,橋下兩副疲憊的身軀顯得格外突兀。我們剛以六分速跑完了十三公里的路,迎接我們的卻是杳無人煙的荒地。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做什麼?風光明媚的景色抬頭只看見晴朗無雲的一片空白,此刻我們兩人的腦袋也是一片空白。

文學跨域,跨到體育去

一切故事要從幾個月前說起。我問宇翔,下學期要選什麼課?他傳來一張課表,把高老師開設的「八分速的踩集」圈起來,嚴肅地對我說「這堂一定要上」。

對善於讀詩、寫詩的我們來說,文類、文化或語言的跨域在「文學跨域創作所」是家常便飯,但文學跨域「跨到體育」確實是大家始料未及的事。開學後,課堂的同學們(都是文筆姣好的寫作者)除了每周由老師帶領配速、一起跑十幾公里,課後還要自己抽空「恢復跑」,維持身體肌肉的協調。歷史上的文學運動是動筆吵架,我們不一樣。我們是真的身體力行的文學「運動」。

「你們的創作除了來自文學本身,還來自什麼?只來自文學會不會太可惜了?」每當我們氣喘吁吁地休息,忙著補充水分時,就是高老師的講課時間。身體姿勢和寫作風格的關聯、長跑訓練和書寫狀態的關聯、馬拉松和文學獎的關聯……種種「跑步」的課題在高老師口中,都變成了「寫作者」的日常功課。是啊,我們的腳怎麼不能是我們的筆呢?想到法國詩人梵樂希說「詩」是跳舞,「散文」是走路。那麼,什麼是跑步呢?梵樂希沒有說。高老師用了好多堂課來告訴我。

詩人蕭宇翔與柏油路上的船。照片提供/林宇軒

我們的距離是一艘船

今日的路線從劍潭開始,沿著基隆河轉向外雙溪後沿原路返回,全程大約十三公里,與配速相近的人一起行動。這樣的練習對宇翔而言可能不算什麼(畢竟他在後山走跳了四年),但對沒有固定運動習慣的我來說,可謂一個巨大的挑戰。

河水沿著堤岸不斷前進,我們也不斷前進。眼前最值得留意的景色是「橋」,各式各樣的橋面目猙獰,遠遠看綠色的鋼架撐起正在拼裝的金屬橋梁,焊接處透出棕色的鏽痕;跑近時,抬頭看橋的底部像是蜂巢,該是多麼科幻的場景。這時,一位畫家在路邊站著,氣定神閒地朝閃閃發光的河面寫生──是一艘船。

「你不覺得很神奇嗎?我們前面的人跑到這裡時,可能船還沒畫好;我們到的時候,船出現了。」宇翔邊跑邊說。

我們的距離是「一艘船」,一幅畫的聯想彷彿是詩──是宇翔的「倒地的神木在我眼中,船已成型」,是馭博的「一名石頭裡沉默的巨僧」,也是楊牧的「朝向一首詩的完成」。是這些事物讓我們距離「完成」永遠有一步之遙,是我們一路配速而來的時間、一路努力撐持的詩意,決定「過去的我們」距離「未來的我們」有多麼遙遠,或者多麼靠近。

高老師安排眾人攀爬軍艦岩、練習「野跑」。照片提供/林宇軒

再撐一下、再撐一下

每當想要停下腳步時,我都會告訴自己「再撐一下」。畢竟和寫作一樣,一旦停下來就很難再次啟動。

「可是我們、連續、一個多小時、沒有停下、休息了。」我邊跑邊喘著氣地問宇翔:「要不要、休息、一下?」

「再撐一下,我們跑完這座橋。」他繼續跑。

「再撐一下,到那個鐵皮屋。」下了橋,他還是繼續跑。

「再撐一下,前面的電線桿。」抵達電線桿後,他終於停下。

我滿身大汗地癱坐柏油路上,翻出水壺把水喝光,把手機裡記錄配速的App停止。於此同時,才發現出大事了。

回程時,我們在基隆河與外雙溪的交會處,錯誤地朝出海口的方向跑去,距離原先的目的地有好幾公里之遙。這下好了,眼前這片陌生地一片荒蕪,地圖顯示附近連YouBike都沒有。

我們跑不見啦!宇翔在課堂群組向高老師報告後,我們蹣跚地朝最近的捷運站移動。路邊除了雜草還是雜草,偶爾會有土地公廟,然後是一艘船停在柏油路上。是的,一艘船。沒有水的它一動不動,像是已經完成。

搭上捷運前,我和宇翔到捷運站旁的書店戲謔地拍了張照,紀念這次「用腳寫字」的文學旅行。跑步、河堤、船和柏油路,一切彷彿在告訴我們:不用完全準備好,只要還活著,隨時都可以動身出發。

跑錯路線之後,在「有河書店」自拍。照片提供/林宇軒

旅行自拍棒 文學 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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