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妮民/我的岩井電幻物語
真正目睹《情書》,已是上大學前
那是一場我沒趕上的電影欣賞會。高中時代的小小福利——全校學生定期票選最想看的電影,由片商在國軍英雄館播放。至今,我仍記得同學們慎重舉手表決的神情——放映廳座位有限,每班分配到的幾張票券,總被早早喊聲搶光。某次據說映演的是純愛片,隔日一進教室,便見幾個同學吱喳圍攏,興奮無比,她們迫不及待地分享一對同名同姓者的青春物語,藤井樹和藤井樹,關於他們又甜又澀的曖昧與錯過。我看著晨光中消融了輪廓的同學,被那觀後的喜悅感染,大概也笑了出來。啊,有這樣好看嗎?心生羨慕的我,便愈發憧憬起《情書》這部電影。
1996年的印象了。導演的名字,是岩井俊二。
影音串流不發達的年代,錯失的片子,得等電視台重播,真正目睹《情書》,已是上大學前。雖然時差甚久,情節也都瞭然於心,卻毫不減損它帶來的美感衝擊——新銳導演岩井俊二首部劇情式長片,自帶流動的靈氣及詩意,在此之前,誰看過那麼纖緻、純潔又優美的敘事方法呢——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中山美穗騎腳踏車的回眸、雪地裡的仰望,美得令人輕嘆;柏原崇在白紗簾後讀書的模樣,使他凝固為永恆的美少年;《情書》紅遍亞洲。影評人聞天祥說,它是九○年代對台灣影響最大的日本電影,我完全服膺,就因為這樣,我展開了追尋岩井的電幻物語。
讀成大,不能不記起長榮路上的「長榮影音」,大一開了戶,十幾年過去,從VCD租到DVD,從電腦的光碟機升級到投影放映機。宿舍有面長型白牆,光束凌空投放,儼然成一小廳,讀書工作時最喜歡的,其一是窩坐床上擁著被子看電影。在那私人空間裡,我慢慢補齊岩井俊二的創作,世紀末到世紀初,正是導演的巔峰時期,他以拿手的純情和暗戀,輕快譜寫《四月物語》及《花與愛麗絲》,這些女性成長紀事,疊沓了我二十幾歲的青春,於是觀影情緒如此輕易地就與敘事共振。然而岩井也能展示黑暗,《燕尾蝶》彷彿荒涼奇異的夢境,《青春電幻物語》殘忍地呈現中學生互相傾軋的世界。第一次看完《青》,我近乎作嘔地將電源熄去,巨大的壓迫感,使我好長一段時間不敢重看——霸凌、搶奪、援交、強暴——還未成熟的青少年,更赤裸地接近了動物爭奪性與地盤的本能。多年後我心臟強壯了不少,回望這支電影,仍為當年岩井俊二的才華深深懾服,男孩戴著耳機佇立稻田間的如詩影像,全片反覆縈繞的德布西音樂,寧靜襯出暴力,從任一方面看,它都是難以超越的傑作。
人生種種,當然不僅有青春的甜美而已
出身美術科系的岩井俊二,除了對鏡頭、配樂要求,自己也寫小說。我曾從租書店借來《華萊士人魚》,那是他應拍攝了人魚故事《ACRI》(又譯《藍海美人》)導演石井龍也的請求,用科幻之筆寫下的人與人魚遇合紀事。2011年,與小說《吸血鬼》同名的電影,則幾乎全起用了西方演員,講述對人世的無望感,以及吸血鬼和自殺者間互生的情愫。電影並沒引進台灣,我素來是個理性的影迷,為岩井做過最瘋狂的事,大概就是因為太想看這部片子,而上日本亞馬遜網站買下原版DVD吧。英語發音配著日文字幕,前前後後看了三次,終於也掌握了細節。乍看風格非常灰暗的《吸血鬼》,內裡仍然保留著岩井式的纖細——自殺女孩臨終前在自己的冷凍櫃上跳起了芭蕾舞,使我想起《花與愛麗絲》片尾由蒼井優演繹的那支優雅芭蕾,曾是多少人難忘的飛揚畫面——死之舞迢遙呼應了早年的生之舞,人生種種,當然也不僅有青春的甜美而已。
後來,我毫無例外地長成了時而小歡喜度日、時而厭世的大人,青春期被時間之流沉積在很遠的從前了,岩井俊二的電影也逐漸遺忘了曾經擅長的清澈空靈。我們都沒能回到原來的地方。只是,當追憶起上一段似水年華時我會這樣想,導演畢竟還是以他的作品,把創作者的歷程,完完整整地講過了一次;而那個活過了岩井時代的女孩,從不知青春到知覺青春,卻是恰巧生對了時候,能夠和喜歡的創作者一起變老,是多麼、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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